时近黄昏,天际最后一抹残阳如血,挣扎着漫过养心殿描金绘彩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短短的、扭曲的光影。
殿内已然点起了儿臂粗的蜡烛,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御案后那道明黄身影拉得愈发伟岸,也愈发孤峭。
秦彬垂首立于御案一侧,如同殿角那座沉默的青铜仙鹤香炉,几乎融入了这片富丽堂皇的寂静之中。他手中握着一方上好的松烟墨,在端溪名砚上缓慢而均匀地画着圈。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落针可闻的殿宇内,竟成了唯一清晰可辨的节奏。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墨锭清苦交杂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的姿态无可挑剔,肩背微微前倾,是绝对的恭顺,然则那挺直的脊柱,却又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难以摧折的韧性。
连日来的侍墨生涯,已让他熟悉了这位年轻帝王的习惯与秉性。周澹然批阅奏折时,不喜打扰,需要绝对的安静。
秦彬便将自己也化作了一片影子,呼吸放得极轻,连眼睫的颤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海。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因连日劳作而略显粗糙、却仍依稀可见修长轮廓的手指上。指尖因用力握着墨锭而微微泛白。
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时而落在奏章上,时而,或许会不经意地扫过他的头顶、他的侧脸。
那目光并不总是冰冷的审视,有时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仿佛要剥开他层层伪装的硬壳,窥视内里最真实的颤抖。
这种无声的煎熬,远比掖庭的冰水、诏狱的刑具更令人胆寒。
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是御前太监小心翼翼地换岗。秦彬眼观鼻,鼻观心,连一丝好奇都未曾流露。
周澹然刚刚批完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奏折,朱笔掷于笔山,发出清脆的“咯噔”一声。
他向后靠进龙椅,揉了揉眉心,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凤眸依旧锐利如鹰,余光掠过身旁那道静默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低等太监服饰、面容生涩的小内侍,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低着头,步履谨慎地走近御案。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显然并非日常在御前伺候的熟手。或许是哪位大太监临时有事,遣了他来顶替片刻。
小太监将茶盏轻轻放在御案一角,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正当他准备躬身退下时,脚步似乎被袍角绊了一下,一个微不可查的趔趄,身体极快地与垂首而立的秦彬擦肩而过。
电光火石的一瞬,一声极低、极快,如同蚊蚋振翅般的声音,钻入了秦彬的耳膜:
“雪压青松……韧且直。”
话音未落,那小太监已稳住了身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迅速低头退出了殿外,消失在朦胧的烛光阴影里。
整个过程快得仿佛是幻觉。殿内的烛火依旧摇曳,龙涎香依旧袅袅,周澹然依旧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察觉这微不足道的插曲。
然而,秦彬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握着墨锭的手猛地一僵,那持续不断的、规律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急速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将他冻僵在原地。
“雪压青松韧且直”。
这是他父亲秦岳生前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并非出自名家典籍,而是父亲在一次雪后,看到院中青松不畏积雪压枝,依然挺拔苍翠时,有感而发所作。
父亲常说,为臣者,当如这雪中青松,纵使外界压力重重,亦要守住内心的正直与坚韧。
这句诗,几乎是父亲一生为人处世的写照,也是秦家书房里,父子二人时常共勉的私语。
除了秦家核心的几人,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是谁?在这深宫禁苑,在这天子近前,用这种方式,传递来这句诗?
是陷阱吗?是陆承恩或李德全的新花样?用父亲的诗句来试探他,诱他情绪失控,从而抓住把柄,置他于死地?
可若是试探,为何选这样一句充满勉励意味的诗?更像是……一种隐秘的联络信号。
还是……真的有人,在暗中向他示意?
告诉他,这朝堂之上,宫闱之内,并非所有人都相信秦家叛国的谎言?有人知道他的冤屈,甚至……可能与父亲的旧案有关?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在秦彬的脑海中翻滚、冲撞。
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声。血液似乎一瞬间涌上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
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烛火的光晕似乎都在晃动、扭曲。
他死死咬住了口腔内侧的软肉,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开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勉强维持住了一丝清明。不能慌。绝不能在此刻露出任何破绽。
他强迫自己重新动起来,手指微微颤抖着,继续那研磨的动作。
只是,那沙沙声再也不复之前的平稳均匀,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和凌乱。
他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蝶翼。
他试图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砚台里,那浓黑的墨汁,此刻看去,竟深不见底,如同吞噬一切的漩涡。
父亲的身影,在模糊的视线中浮现。
是那样清晰,穿着他惯常的深色常服,站在书房窗前,回头对他微笑,目光温和而充满期许:“彬儿,记住,雪压青松,韧且直……”
家。那个曾经温暖如春、书香弥漫的家。一夕之间,火光冲天,鲜血染红了庭前的积雪。
铁链的冰冷,唾骂的刺耳,诏狱的阴森……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
冤屈。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而这一句诗,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是谁?到底是谁?
瑞王?林阁老?还是某个他从未想到的、隐藏在暗处的身影?
周澹然依旧闭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可秦彬却觉得,那道无形的目光,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紧地黏在他的背上,审视着他最细微的变化。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属于帝王的、强大的压迫感,正无声地收紧,如同逐渐收缩的蛛网。
他必须撑住。
无论这是希望的火星,还是致命的毒饵,在无法判断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重新缩回那坚硬的壳里,不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汗水,从额角渗出,沿着鬓角缓缓滑落,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将那失控的心跳压下去。
研磨的动作,一点点地,艰难地,重新趋向平稳。
只是那砚台中的墨,似乎比往日更加浓黑,更加沉重了。那七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殿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无星无月,只有深宫重重檐角下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散发着昏黄而孤寂的光。
接下来的时间,对秦彬而言,成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每一息都仿佛被无限拉长,在希望与恐惧的刀刃上艰难跋涉。
那句“雪压青松韧且直”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试图从记忆的碎片中搜寻任何可能的线索,思索父亲生前与哪些人交往甚密,谁会在此刻用这种方式与他联系。
是父亲的门生故旧?是朝中仍心存正义的官员?
还是……与父亲之死有莫大关联、此刻又想利用他的幕后黑手?
他不敢深思,却又无法停止思考。这种未知的、悬而未决的状态,比明确的敌意更让人心力交瘁。
他就像行走在一条漆黑的、布满陷阱的狭路上,不知下一步是实地,还是万丈深渊。
周澹然终于睁开了眼,端起那盏早已微凉的茶,呷了一口。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秦彬正在研磨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墨淡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冷峭,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心不在焉?”
秦彬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口。他立刻停下动作,躬身更低:“奴婢不敢。”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干涩。
周澹然没有立刻斥责,而是放下茶盏,重新拿起一份奏折,慢条斯理地展开。烛光映照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不敢?”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淡淡的嘲讽,“朕看你胆子大得很。方才,在想什么?”
秦彬感到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在他的头顶。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他斟酌着词语,以最卑微的姿态回应:“回陛下,奴婢……奴婢只是有些乏力,一时失神,求陛下恕罪。”
他将原因归结于身体的疲惫,这是最直接也最不易引起深究的借口。
周澹然的目光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那里还沾着些许墨渍。
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淡淡道:“既是乏力,那就歇会儿再磨。朕的墨,需得浓淡适中,沉静通透,急躁或涣散,都磨不出好墨。”
这话语意双关,既是说墨,又何尝不是说人?
“是。谢陛下体恤。”秦彬低声应道,依言停下了动作,垂手恭立。指尖离开微凉的墨锭,那细微的触感消失,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周澹然的敏锐远超他的想象,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常,都可能引起这位帝王的怀疑。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周澹然专注于奏折,朱笔时而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秦彬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那种近乎“物我两忘”的静止状态。
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包括御座上那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动奏折的声响。
他偷偷用余光观察着地面上的光影变化,计算着时间流逝。那小太监离去的方向,殿外巡逻侍卫交替的规律,甚至空气中尘埃漂浮的轨迹,都成了他分散注意力、平复心绪的凭借。
他必须尽快从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否则,不等那暗中的信号带来转机,他可能就先一步在周澹然面前彻底暴露。
不知过了多久,周澹然批阅完了手头最后一本奏折。他将朱笔轻轻搁下,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再次落到秦彬身上,这次带着明显的审视。
“看来掖庭和诏狱,还没把你那点读书人的迂腐气磨干净。”周澹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还会觉得乏力?”
秦彬心头一紧,知道方才的借口并未完全取信于皇帝。他只能将头垂得更低:“奴婢卑贱之躯,不敢与昔日相较。陛下隆恩,允奴婢侍奉笔墨,奴婢唯有竭尽全力,恐有负圣望。”
“竭尽全力?”周澹然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流转着威严的光泽。
他缓步走到秦彬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秦彬完全笼罩。“朕看你心里,藏着的事,可比研墨要费力得多。”
他离得极近,秦彬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性的存在感。
秦彬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所有的感官都紧绷到了极致,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风暴——或许是更尖锐的盘问,或许是突如其来的惩罚。
然而,周澹然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秦彬因长时间握墨而有些发红的指关节。
那触感微凉,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审视,让秦彬浑身一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手倒是比刚入宫时粗糙了不少。”周澹然的声音忽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可惜了这双原本该握笔的手。”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秦彬内心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那些伏案苦读、挥毫泼墨的岁月,那些被誉為京城才子的荣光,与如今的屈辱奴役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
但他死死地忍住了。
他不能在这句话面前崩溃,那无异于承认了自己对过去的留恋,对现状的不甘,而这正是周澹然乐于见到的脆弱。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深处,如同将汹涌的岩浆强行封入冰壳。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平板,没有任何波澜:“能为陛下研墨,是奴婢的福分。”
周澹然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双深邃的凤眸里,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最终,他收回手,转身走回御案后。
“福分?”他背对着秦彬,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记住你今日的话。退下吧,明日早些过来。”
意外的赦令让秦彬微微一怔,随即立刻躬身:“是,奴婢告退。”
他保持着恭谨的姿势,一步步退出养心殿。
直到走出殿门,夜间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才感到自己仿佛重新学会了呼吸。殿内的暖香和压迫感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深秋寒夜的清冷。
他抬起头,望着漆黑如墨、无星无月的夜空,那句“雪压青松韧且直”再次清晰地回响起来。
而周澹然最后那句“可惜了这双原本该握笔的手”,也如同鬼魅般缠绕不去。
前路,愈发迷雾重重。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小心,更加坚韧。他攥紧了微凉的指尖,一步步走入沉沉的夜色之中。养心殿的烛光在他身后,如同巨兽沉睡的眼,忽明忽暗。
回到那间位于乾西五所僻静角落的简陋小屋,秦彬反手闩上门扉,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才允许自己显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与动荡。
黑暗中,他无需再伪装,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方才在养心殿强压下的惊涛骇浪,此刻才真正席卷而来,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镇定。
他没有立刻点燃油灯,而是任由自己滑坐在门边的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间。秋夜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侵入肌肤,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与灼热交织。
“雪压青松韧且直”。
这七个字,是父亲留在他生命里的烙印,是秦家清白的象征,也是支撑他在无数个绝望黑夜中活下去的信念。如今,它竟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在这龙潭虎穴的深处被重新唤起。
是希望吗?
它微茫得像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被这深宫的黑暗吞噬。还是更深的陷阱?诱他露出破绽,将他连同那渺茫的希望一同碾碎。
周澹然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在他脑海中浮现。
帝王今日的态度,也透着古怪。那看似随意的敲打,那指尖轻拂的触感,那最后意味不明的“可惜”……这位年轻君主的心思,比最深的海还要难以揣测。
他就像一只逗弄着掌中猎物的猫,欣赏着它的挣扎,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超出掌控的、连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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