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非她不可

翌日辰时。

看到穿着自家常服的贺蕴珠,张允成竟有了一种果不其然的感慨。

眼前女子的打扮还不如昨日庄重,只是一色的青绿衣裙,除却衣料是精致难得的天香绢,一切皆不出挑。

“娘子妆安。”张允成心中微叹,面上恭谨如常。贺蕴珠看上去要比昨日冷静许多,赏了他一个浅淡的笑,“中贵人久等。”

“娘子言重,臣不敢。”

美人破冰总是惊艳的,这一分笑便足以让人原谅她的素日冷淡。

张允成差人搬来脚凳,本想亲自扶她上去,却被一旁的女使轻轻别开,“娘子怕生,便不劳烦中贵人了。”

静好清浅一笑,护着贺蕴珠进了马车,不等对面人多说,自己和静安紧随其后、一同进入马车。

张允成一顿,突然笑了起来。

贺家娘子果然是个妙人,连带着女使姑娘都不同寻常。

随行的小黄门暗暗咋舌,小心翼翼地看向张允成,对方轻笑,“咱们也收拾收拾走吧。”

依照禁中规矩,除了帝后太后,谁也不可在宫中乘坐马车,只有得到准许方能以小轿、车架代步。

贺蕴珠未来的皇后身份虽然是板上钉钉,但礼数一日未全,她便一日坐不得皇后车架,只能用自己过去的青鸾小轿去往慈宁殿。

太后搬入慈宁殿三年,贺蕴珠平均三个月进一次宫,对这儿也算熟悉。她下了小轿,也无需张允成引路,主动踏入了慈宁殿正门。

“可是珠珠来了?”

听见姑母的声音,贺蕴珠鼻尖一酸,加快脚步,在看到殿中女人后福身行礼,“见过姑母。”

太后下了厅堂,亲自扶起少女,声音中满是慈爱,“快些起来。”

太后今年不过四十,因保养得当且未曾生育,故显得格外年轻,看上去如三十许人。她内着象牙白纯色抹胸,外罩蜜合色如意云纹的宽袖衣,同心髻上只入一根汉白玉簪,简朴大方。

贺蕴珠被拉着坐在她身旁,眼眶红红,声音很小,只能两人听到:“姑母,让那个内臣出去……”

太后莞尔,轻拍她的手背,随后目光转向立于大殿中心的张允成,温声道:“允成,如今贺娘子已经安全到了吾这儿,你回去向五哥儿复命吧。”

张允成对待太后的态度堪比对待皇帝,恭敬又平和:“是,臣告退。”

贺蕴珠看他走了犹觉得不够,又望向太后的女官,切切道:“姑姑,快把门都关上,不许别人进来。”

太后对她的言行并不多说,只是温柔理了理她的鬓边碎发,玩笑道:“要不要让姑母也离开,嗯?”

贺蕴珠自然地把身子埋入太后怀中,又是撒娇又是哽咽,“姑母现在还故意欺负我。”太后的手搭在她后背,闻言一顿,随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姑母知道,珠珠受委屈了。”

“我真的一定要当皇后吗?”贺蕴珠用力抿唇,可眼泪还是流下,没入精致的织锦面料中,“姑母,您能不能和官家说一说,换一个人当皇后……可以吗?”

太后叹气,眼中哀愁难掩:“珠珠,这怎么可能呢?礼部已经在为此事准备了,姑母也无力更改。”

在贺蕴珠的轻微哽咽声中,她的目光无意识放远,又想到了三年前。当年,赵淮宴甫一登基,便向她表明了求娶贺家女之意。

“大娘娘,此生此世,臣只想娶蕴珠一人,还望您成全。”那时的皇帝只有十七岁,腰背笔挺地跪在她的面前,语气异常坚决。

太后平静地看他:“五哥儿,蕴珠已有婚约在身,纵使吾点头,你又如何娶她?”她的声音略带上严厉,“难不成,你还想闹出君夺臣妻的祸事出来么?”

“……臣不敢。”赵淮宴手指一缩,随后紧握,“但臣会处理好一切,不会失了天家威严,让天下子民看笑话。”

他抬起脸,目露恳求:“大娘娘,臣从小到大未向您求过什么,可蕴珠不同。这一生,臣只想要她一个,求您成全。”

“五哥儿,天下女子无数,你就非得要蕴珠吗?”

太后眉头紧锁,仍未松口:“并非吾有意不成全你。须知道,贺慕之好缔结近十年,蕴珠更是与慕东阁一同长大。他们两个的情分,旁人如何比得?就算蕴珠嫁给了你,心里也未必有你。她性子刚烈,你是清楚的。一个念着旁人的妻子,你可能够接受?”

赵淮宴眼神一暗,“大娘娘说的……臣都明白。可臣依旧想要娶她,哪怕她的心里一时没有我。”

“慕东阁可以许她一生一人,可以许她平安无忧,可以许她任性胡闹。可是五哥儿,你不能。”

太后叹息着劝他,主动伸出手想要将他扶起,“你是皇帝,是天下的官家、是百姓的君父,你的妻子亦是他们的母亲。皇后,向来是为国而选的,而不是为小爱所选。蕴珠的性子,不适合当皇后。”

“慕澈之能许蕴珠的,臣也一样能给她。”赵淮宴不肯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赌气和保证,“大娘娘,臣绝不会亏待蕴珠,哪怕她嚣张跋扈,哪怕她娇纵任性,臣都不在乎,臣只是想娶一个心爱的姑娘当妻子。”

少年君王红了眼眶,“皇后的职责,臣身为皇帝,自然可以为她分担,她只需要快快乐乐地做臣的妻子。就算如此,您还是不同意吗?”

太后看着他,不解又讶然,“……五哥儿?你就非她不可么?”

“是,臣非她不可。”

“珠珠,五哥儿他非你不可。”思绪回笼,太后轻柔抹去贺蕴珠面颊的泪,“他喜欢你,日后,会好好对你。”

“澈之也一样喜欢我,他只会待我更好!”贺蕴珠泪水涟涟,抽噎道:“我不愿意当官家的妻子,更不愿意住进这个皇宫里,它冰冰冷冷、暗无天日,我会死在这儿的……”

太后怜爱地把她拥进怀里,摸着她的后脑,“我知道你难过,可五哥儿是皇帝,皇帝是不能把话收回的。日后,待你进了宫,姑母会好好教你,五哥儿同样心里有你,亦会常常来陪你。你在这里,会像在家里一样快乐。”

“官家心里有我?”贺蕴珠抬头,泪眼朦胧,“他既然心里有我,那为何要我进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他是在宫里长大的,应该比谁都清楚,身处禁中的女人会有多么孤独!”

太后心中愕然,而贺蕴珠依旧哽咽难当:“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痛恨我?一定要把我拉进这个坟墓里?!”

“蕴珠!”太后听完来不及多想,连忙呵止住她,“这话是能轻易说出口的么?!”

贺蕴珠第一次被她训斥,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回神过后,她再次哭着扑入对方怀中,声音破碎,却轻了不少:“可是姑母,我不想入宫。我真的不想,我这辈子只想和澈之在一起……”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日后,莫要再提起慕东阁了,澈之二字,更是不要说出口。”太后缓缓闭上眼睛,沉声回她。

贺蕴珠没有在慈宁殿停留很久,太后和她共同用了午膳,便遣人护她出宫。

“前面的可是贺娘子?”午后日头太大,赵淮宴眼眸微眯才看清远处人的身影,他本想过去,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顿住了脚步。

“正是。官家可要叫住贺娘子?”张允成扫了一眼,恭声回答。

赵淮宴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罢了,以后相见的时候还长,不急于一时。”他转了身,“随我回去吧,福宁殿还有折子没批。”

他本就是饭后出来消食的,没有什么额外的打算。

路至中途,迎面小跑来一位小黄门,见了赵淮宴便面露难色:“官家,许大人求见——他已在垂拱殿外候两个时辰了。”

“还未走?”赵淮宴眉头一蹙,“也罢,去垂拱殿。”

许墨琛是赵淮宴的心腹,平日里都与他意见相合,可近几日总是不平,如今大抵又是为立后的事而来。

“立后诏书都拟了一半,如今已无可更改,你莫要再提此事。”君臣刚一相见,赵淮宴便率先开了口:“除了立后,许卿还有何事?”

许墨琛只比赵淮宴大了五岁,脸色却如五十岁老臣般严肃,总是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落后赵淮宴一步,同他进入垂拱殿。

“禀官家,臣今日乃是为选妃一事而来。”

赵淮宴闻言,眉头更紧:“如今贺氏还未入主中宫,你便要朕选妃?”

“非也。臣不敢让官家听一家之言充实后宫,只是想要劝谏官家,切不要过于宠爱未来的贺圣人。”

本朝称呼多沿袭前朝,称皇帝为“官家”,称皇后为“圣人”或是“娘娘”。

赵淮宴看他一眼:“贺氏还未成皇后,许卿便进此言?”

“是啊,贺氏还未成皇后,官家便已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日后若成了国母,还不知官家该如何偏疼宠爱。”许墨琛面容清秀,偏偏说话老气横秋,“官家是忘了先帝盛宠清贵妃而惹出的祸事么?”

“朕没忘。只是清贵妃与贺氏女怎能相提并论?”

赵淮宴没有因他的耿介直言而恼怒,反而认真道:“清贵妃乃是舞女出身,故先帝再如何宠爱,她也只是贵妃,且为人诟病。但贺氏出身大族,又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子,朕多予她青眼,何错之有?”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再者,因先帝宠爱贵妃过盛,民间多半效仿,宠妾灭妻之风一时盛行。若朕此时广纳妃嫔,只会加重此风气,于国本无益。”

许墨琛听了不由得沉默一阵。

正当赵淮宴暗自松口气时,绿衣青年臣子再次开口:“此事确实关系重大。然贺氏并无正妻之贤,更无皇后之德。”说到这儿,许墨琛躬下身子:“臣斗胆,请陛下纳一贤妃,以备不时之需。”

他话音刚落,赵淮宴便冷笑出声,不再温和:“墨琛,你如今是越来越会劝谏了。朕的元后还未入坤宁殿,你便给朕张罗起继后了。”

“臣并无此意,官家明鉴。”许墨琛语气依旧半死不活。

赵淮宴从案上挑出许墨琛的折子,翻开大致看了一眼,便把那折子掷到他怀中,“以后不许再上这种折子。在这儿呆了两个时辰,朕估摸着你也一直饿着。允成,带给事中去用膳。”

许墨琛唇动了动,还是垂首,“臣谢过官家。”

“许大人,您是清楚官家性子的,又何必多次为立后一事进言呢?”出了殿门,张允成忍不住开口。

他自小侍奉赵淮宴,自然与许墨琛关系不错,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许墨琛面无表情,“立后非同小可,官家继位不易,定要事事谨慎。若贺娘子只是他府主母,我自然不配多加指摘。可她的性子谁人不知,怎能担起皇后职责。”

张允成对此话深有同感,口上却道:“大人慎言。”

“……我明白。”许墨琛微微抬头,看向远方飞起的檐角,最终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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