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臣张允成的眉尾轻挑,但很快便放了下去,“贺娘子,您的圣旨还有一道。”
此时的贺蕴珠心中满是婚事被毁的滔天怒火,她面无表情地回头望向张允成,“您念,我听着。”
玄衣内臣并不为她的漠然无礼而更改恭敬之色,“贺娘子,接下来这道,是封后的初拟诏书。”
一语出,四下惊。
“官家知贺娘子性情耿直、不拘小节,顾特许娘子站立听旨,不必跪下。”
张允成接下来说了些什么,贺蕴珠再也听不清。她脑中一阵轰鸣,只知道自己和慕澈之注定要分开了。
仿若千钧之重的圣旨落入手中,贺蕴珠死死攥住衣袖。
“这只是初拟诏书,待官家与礼部细细商议过后,会给娘子一个更加完备的封后诏书。”张允成恭声道:“贺娘子安心。”
贺蕴珠眼睫颤抖,她不理会那内臣,却看向慕澈之。
慕澈之心如刀绞,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握紧自己手中那道毁去贺慕之好的圣旨。
贺蕴珠被惯坏了,可他必须要清醒。
在贺蕴珠下意识想要拉他衣袖的时刻,慕澈之第一次没有回应,他看向静好——贺蕴珠的贴身女使。
静好心中也久久不能平静,但她很快明了慕澈之的意思,快步上前,稳稳握住贺蕴珠的手。
“姑娘,我在。”
贺蕴珠蓦然红了眼眶,她不顾众人,突然转过身子,“备车,我要回家。”
慕澈之强压住拉她回来的心,下意识为贺蕴珠赔罪,“中贵人,贺娘子她并非不敬……”不等他说完,张允成便温和出声:“臣明白,贺娘子是太高兴了。”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圈,略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在失魂落魄的某位姑娘身上顿了一秒,“事已办成,臣先行告退,不打扰诸位郎君娘子的雅兴了。飞花令乃是大雅乐事,诸位继续。”
*
“张先生,贺娘子行事嚣张无礼,实在没有一国之母的风范,官家为何要选这样的女子为皇后?”马车内,随行的小黄门忍不住开口。
张允成睁开眼,声音却冷,“未来的皇后娘娘是你可以议论的么?官家做的决定,亦不是你我能置喙的。不想当差,可以直言。”
小黄门一悚,连忙把头垂低,“小人是一时糊涂了,以后万不敢再犯。”
“少看、少听、少说,多做。”张允成言尽于此,小黄门的头垂得更低,“多谢先生提点,小人都记得了。”
“待回了禁中,旁人问起你贺娘子作何反应,你该如何回答?”
小黄门恭敬道:“小人只是远远看着,并不知晓,只见贺娘子接过了旨意。”
张允成点点头,再次闭目养神。
马车车程很快,进入宫门后,众人下车,穿过漫长宫道,步行前往福宁殿。
历代皇帝皆奉行节俭之策,福宁殿作为皇帝居所更是如此。偌大的宫殿之中,只有必需的傅山炉、瓷瓶花斛、多宝阁等物,用料俱是简朴,却因做工规整、配色淡雅,不失天家气度。
年轻的帝王正低头批阅奏折,张允成缓步向前,垂首时只能看到握着朱笔的骨节。
“官家。”他躬身拜下。
“事办妥了?”赵淮宴的声音中藏着疲惫,他并未放下朱笔,看向张允成,“贺娘子如何?”
皇帝如今不过弱冠之岁,却已登上大宝三年。赵淮宴面肖其母,不似先帝般温润柔和。他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不笑时严肃冷凝,笑时却显出三分风流。
张允成平声静气,“回官家,贺娘子接了旨,便直接回府了。”
“……她不高兴。”赵淮宴眼前仿佛浮现女子嘴角紧绷的模样,这让他微微皱眉。而张允成顿了顿,继续道:“官家,臣以为,贺娘子看上去对慕东阁颇为依赖。”
赵淮宴眸色一冷,只是瞬间,手中朱笔就被狠狠折断,发出清脆声响。张允成面色如常:“官家息怒。”
“没有生气,何来息怒?”赵淮宴忍住心中恨意,反而露出笑来,“贺娘子如今才十七岁,正是不懂事的年纪,依赖长者实属正常。晚些时候,朕会去宝慈殿。——张允成。”
“臣在。”
“你再跑一趟,去贺府传旨:大娘娘思念内侄女,明日请贺娘子入宫。朕先前备的衣裳也都送过去,至于穿不穿……随她,不必逼迫。”
太后是贺蕴珠亲姑母,总能劝好她。
“是。”张允成应是,他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殿外小黄门见张允成出来,连忙快走几步跟上,“张先生,您又要出宫?”
张允成颔首,“你随我一道去贺府,不该问的管住嘴。”小黄门登时垂首,把“今日为何如此多事”咽下,“小人明白。”
贺府此时正是鸡飞狗跳。
“为何偏偏要选我当皇后?”
贺蕴珠听完父亲的话,不假思索地将桌上茶盏通通扫落,粉瓷碎地,不时崩起一二晶莹瓷片,“我张扬跋扈蛮不讲理,如何充当一国之母!”
贺尚书叹气,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众人安静地将碎片收好退下。
“为父知道你委屈。”贺尚书温柔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可天象如此,岂能不应?再者官家宽和,必不会委屈了你。皇后乃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要什么便有什么,珠珠难道不喜欢那个位子吗?”
“宽和?他若是真宽和,便不会毁了我的大好姻缘!”贺蕴珠冷笑,口无遮拦道:“爹爹若觉得做皇后是好事,自己去做就是!我才不想做什么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只想和慕澈之好好过一辈子!”
“你又在胡说什么?”贺尚书好笑又好气,但还是劝慰她,语气带了些严厉:“珠珠,君无戏言,圣旨一下便不可更改。以后万不可随意提起澈之了,你们已毫无瓜葛。”
“可是爹爹,我不想入宫,哪怕是当皇后也不想。”贺蕴珠从不喜欢皇宫,她红了眼睛,用力拉住父亲的宽大衣袖,没有再提她私下爱喊的慕郎,只说起姑母。
“您看姑母,她聪明、贤惠、懂事,可她当皇后时都过得不好。我在里面,又怎么会安生快乐呢?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女儿不想去……”
女儿泪眼朦胧,贺尚书亦心生难过,“珠珠,此事已无转圜之地。前些日子我等在垂拱殿,就此事商议了数个时辰,可官家心意已决,任谁也更改不了。”
“那为何爹爹不早些告诉我……”贺蕴珠抽泣,肩膀耸动,泪珠滚滚而落。贺尚书心疼,为她擦去眼泪,“早一日告诉你,你便早伤心一日。爹爹是为你好。”
贺蕴珠是他唯一的女儿,他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了无生机的大内禁中?可大局当前,贺蕴珠做皇后,是最稳妥的安排。
皇帝放心,贺家安稳,也不至于让慕家势力过盛。
贺蕴珠无言,只一味伏在贺尚书怀中哭泣,却突闻外头传来通报声音——禁中又来了人。
贺尚书脸色一紧,立即站起,顺道扶起了仍在垂泪的女儿。
“臣见过尚书、见过娘子。”张允成看到桌角下闪着光的粉色瓷片,面色如常地躬身行礼,“传官家口谕:大娘娘思念内侄女,明日请贺娘子入宫相陪。”
贺蕴珠咬唇,咽下所有不满。
她是任性,可也不好把整个贺家架在火上烤,盯着父亲无奈又紧张的目光,她艰涩开口:“臣女,领旨。”
张允成笑容温和,“娘子不必担忧,臣明日会亲领您去慈宁殿,路上不会出岔子的。”
贺蕴珠不去看他,咬牙道:“是,多谢中贵人。”
张允成笑回:“臣不敢当。太后娘娘许久不见娘子,明日一聚定然高兴。官家为您备了衣裳,您看看可还喜欢?”
他略略挺直脊背,身后头戴幞头的宫人便鱼贯而入,捧来金冠锦裙与其他衣饰。
无不华丽精致,宛若赤金囚笼。
这种带着控制欲的安排让贺蕴珠不禁冷冷一笑,似讽似夸道:“官家做事,真是齐全。”
“您身份尊贵,自然要配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张允成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嘲讽,一语双关,“官家说了,您若不喜欢,也可换上旁的衣裳,只要您高兴就好。”
贺尚书生怕女儿再吐出什么惊天之语,在她之前开口:“官家美意,臣等不敢辜负。”
张允成笑了笑,“既然如此,臣先告退。大人娘子留步,无需相送。”
贺蕴珠强忍怒火,待到宫中人全部离开之后,又砸了一套茶盏。
贺尚书愁容满面,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摇头离开,给她留下一个清净的房间。
贺蕴珠有四位“静”字辈的大女使,听到内室传来的呜咽声不由愁上眉头,互相对视一眼后,静好主动站出来:“我先去看看姑娘,你们快去准备热水点心,等姑娘好了,她是一定要用的。”
静安眉头紧锁,“是,静好姐姐。”
静好二十岁,遇事冷静,是贺蕴珠身边最得力的女使姑娘,平日里贺蕴珠出了事,也是她第一个做出反应。
“姑娘?”静好无声地走到伏案哭泣的贺蕴珠身旁,用帕子为她拭泪,“我知您心中难过,但姑娘好歹轻些哭。您哭的这样厉害,眼睛面颊都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贺蕴珠委屈极了,但却收敛了一二:“静好,可我不想当皇后,我做不了一个好皇后的……”
静好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我们都明白您的心思,知道您不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贺家、为了天下考虑。”
“嗯……”贺蕴珠眉眼低垂,让人看不清她眼神。
静好清浅一笑,又说起别的宽慰之语。
静好侍奉贺蕴珠多年,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自然明白贺蕴珠就是不想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只是心里话不能直说,换了个方式出口,倒能人人美满。
静好声音温柔,很快便把贺蕴珠哄好,服侍她洗脸用饭。
入了夜,静安看着那金冠锦裙,踟蹰出声。“姑娘,这衣裳您明日要穿吗?”
此时的贺蕴珠已经安生下来,她坐在镜前,任由静好为她卸下钗环,“人出门在外,自然要穿衣裳。至于穿什么衣裳,只有自己才能决定。”
本文背景仿宋,一些常见称呼如下:
皇帝——官家,皇后——娘娘/(姓氏) 圣人,太后——娘娘/皇帝皇后长公主等喊“大娘娘”
内臣内侍:有地位的在宫中被称为“(姓氏) 先生” ,没地位的就被直接喊名字;宫外人尊称宫里内臣“中贵人”
宫人内人:有地位的称为“姑娘”,没地位直接喊名字;宫外人尊称年纪大的“姑姑”,年纪小的“姐姐”
女官同宫人内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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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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