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扶英入宫时已是三日之后,与她一起入宫的,还有衡阳郡夫人高妙淑。
在江扶英看来,高妙淑完美符合现代人对古代女子的刻板印象:知书达理,温柔娴静,宽容大度,甚至还有些逆来顺受。
她对高夫人的夫婿还是有所了解的——慕澈之是御史,御史群体平日里就逮着官员的公务和私生活不放。两人每每聊天,内容大都是某某家大人又做了什么孽,然后一起商量着写弹劾奏章。
江扶英和高妙淑到坤宁殿时,赵曦禾亦在。
太后心疼贺蕴珠,自己每日来看她,赵曦禾也跟着来,这些日子基本和贺蕴珠形影不离。
殿中宫人见两位夫人过来,纷纷自觉告退离开。赵曦禾踟蹰间,身边人拍拍她的手,示意随她心意。赵曦禾想了想,干脆不声不响地坐在原地。
贺蕴珠见到高妙淑的第一句话便是“姐姐怎么又瘦了”,她躺坐在榻,示意两人坐下。
高妙淑未语泪先流:“小小,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上次见你,分明还是好好的。咳咳……”
殿中没有旁人,江扶英自觉地伸手为她拍后背抚胸口,她眼里担心:“有没有好些?”高妙淑勉强朝她一笑:“多谢江夫人,好多了……”
贺蕴珠皱眉,声音却比寻常温和不少:“姐姐,你身子不好,我都说了没事,你怎么也跟着来了呢?”
高妙淑缓着气,“你自小要强,嘴里说没事,心里指不定怎么难过。我是你姐姐,怎么能不来陪你?官家辍朝七日,你定然是出了大事。”
江扶英习惯了照顾她人,顺手给她递上茶盏,又拍了拍她的后背。高妙淑心中一暖,向她投来感激的笑意。
“他辍朝七日,有四日都在处理贪腐案。姐姐真的不必担心。”贺蕴珠笑了笑,唇色发白。她有心换个话题,便随口道:“刚刚你们都带着侍女进来,我怎么没瞧见姐姐身边最亲近的羽香?”
高妙淑脸色一僵,她心中上涌酸涩悲意,但还是撑出了一个温柔的笑:“羽香今日病了,便没有带她来。”
江扶英闻言眉尖不自觉蹙起。
高夫人的贴身侍女,前几日不是因有孕被汤大人收为妾室了么?慕澈之在府里还开口骂过他恬不知耻来着。
贺蕴珠只是看了两人脸色便发觉不对劲。她张了张嘴,却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低头刺绣的小姑娘,声音轻柔:“曦禾,出去为嫂嫂拿一些糕点来,好不好?”
赵曦禾手指一顿,随后起身:“嗯,曦禾明白了。”
待在场唯一一个小孩子离开,贺蕴珠才开口,声带冷意:“羽香死了?还是是汤景航收了她?”
江扶英睁大双眼,她竟不知贺蕴珠的第六感这么强。
高妙淑闻言连忙摇头,笑道:“这哪能呢?羽香是我陪嫁侍女,你姐夫没这么不懂事。她是真的病了。”
贺蕴珠忍着气:“澈之前几日向官家弹劾过他,这事我都知道,姐姐还要瞒着我么?”高妙淑一愣,薄唇轻颤:“这事连官家都知道了?”
见成功诈出真相,贺蕴珠只觉心口发闷:“你放心,官家不知道这事。可是姐姐,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这么任由他欺负吗?”
高妙淑又红了眼眶,声音轻下来:“哪里是光彩的事,告诉你做什么?只会让你生气伤神。你刚小产,该好好养着,落下病根可怎么办?”
江扶英听得直皱眉,心中为这种羞辱不平。可她默默无声,只是轻轻抚着高妙淑的后背,不时递上干净的纸——大雍是有纸的,不如现代纸巾柔软而已。
她很想说“你已经是郡夫人了,完全可以靠自己的俸禄生活,为什么不和离、反而一味忍受不尊重你的丈夫呢”,可江扶英和高妙淑的关系太远,根本不好开口。
江扶英说不出口的话被贺蕴珠说了,贺蕴珠咬牙切齿:“汤景航未免太过无耻,过去信誓旦旦、非你不可的是他,现在好色纳妾、把手伸到你身边人来的也是他!姐姐,大不了我来做主,你们和离。又不是没了他活不了。”
贺蕴珠当年亲眼目睹过汤景航对高妙淑的坚定。他对貌美纤弱的高妙淑一见钟情,只是匆匆一瞥,便决定非她不娶。如今“氓”的故事成真,贺蕴珠气得发抖。
“和离乃是大事,哪能这么轻易地就说出口呢?其实官人已经比很多人好了不是吗?”高妙淑连忙起身、坐到她的身边,握住贺蕴珠的手:“小小,你不要生气。其实你姐夫待我很好,从不伤我的体面。他每月都会来陪我,手里的钱也都放到了我这儿,若有妾室不敬我,他也会及时申饬。”
她怕贺蕴珠不信,又举了旁人的例子。
“你看别人家,私下广纳妾室的有,公然不给正室脸面的也有,用七出之罪休妻的更有……可官人一直都很温柔,钱、面子、管家之权,他都给了我,这还不算好吗?”
“这算什么好?”江扶英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声,“高夫人,作为妻子,你真正需要的是丈夫的爱和尊重,才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体面。您有没有想过,他到底是给你体面、还是给‘正室’体面?他给你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你这个人、还是为了他自己不被御史弹劾、不被世人谩骂?”
高妙淑身体一震,她不敢置信地回头,望着痛心不平的江扶英,触及对方心疼又不解的目光,为丈夫想好的满腹解释再也无法说出口。多年的委屈和茫然突然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江扶英心里的愤怒仍未停止,她的声音不算大,但语气却格外严肃:“高夫人,我们为什么要比烂?那些借口纳妾的、用七出休妻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妙淑茫然无措,她抿唇垂泪:“可是,可是官人是我的夫君,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敬他,爱他,他亦没有太过分。其实,我忍忍也就过去了,何必惹出什么大动静来?这千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没道理就我一个事多……”
她用力抿唇,声音很轻,有些颤抖:“爹爹说过,夫虽不贤,可妻不可不顺。”
江扶英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古今的区别也并不大,连话术都一样——“都是这么过来的”。
面对委屈,不就该狠狠反击吗?为什么要忍?
贺蕴珠冷笑,连小腹都被气得隐隐作痛:“那又怎么样?别人受什么委屈我都不管,可你是我的亲姐姐,我怎么可能看你越陷越深?现在能够出气痛快,你为什么还要再忍啊?”
高妙淑蹙眉,缓声道:“小小,不要这么说。汤家也算是家大业大,两家还有利益往来,关系闹僵了对谁都不好……”
贺蕴珠嗤笑一声,语气意外地平静:“怎么,他家还敢报复么?汤家从来就不干净,到时干脆一窝端,把高家摘出来,把他父母两族都流放边疆。既然出手,那就要下死手,绝不给对方留一丝一毫的反击余地。”
高妙淑变色,连忙出声制止,小声宽慰贺蕴珠。
最后,在高妙淑几乎要落泪的请求下,贺蕴珠还是收回了“和离”的建议。
高妙淑身子不好,提前回了汤府,而江扶英却被皇帝留在了禁中。
张允成传话,说是皇后心情实在不好,让她好好陪着。另外,若她有需求,可以与宫外——特指慕澈之通信,皇帝不会派人检查。等她出了宫,女子学堂亦可以开第二个。
江扶英震惊,从前皇帝不是很讨厌自己么?怎么现在不仅允许信件往来、还让她开第二个学堂?
不过,虽然心里惊讶,但江扶英没有事事刨根问底的强迫症,应了便主动离开。
张行安亦不是很明白,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低声问了张允成:“可是师父,官家若是想让娘娘快些好起来,何不留下郡夫人?毕竟郡夫人是娘娘的亲表姐。”
他刻意没提通信的事。
张允成同样低声回道:“郡夫人心肠软,看了娘娘只有伤心的道理,娘娘见姐姐难过,自己心里怎么能高兴呢?此时还是江夫人陪着合适。”
张行安了然,“行安明白了。”他顿了顿,“可是话说回来,为何娘娘不给江夫人求一个诰命呢?”
张允成笑了笑:“或许江夫人可以自己挣诰命呢?行安,可不能把人看小了。”
张行安噢了噢,点点头,若有所思。
两人走在漫长的宫道上,一阵晚风拂来,张行安忍不住咳了咳。张允成微微侧过头来,“近日受了寒?”
他说着,往张行安身前站了站,挡住了一些风。
“没事儿的师父,”张行安这时候没了平日里在众人面前的板正,笑得有了几分小孩样,“就是早上贪凉,去了件衣裳。本想到下午再换上,谁知道又忙起来了。”
张允成叹气,眉头微皱:“去年就说过你,春秋两季不要贪凉不要贪凉。就算有春捂秋冻的说法,秋天也不应该少穿。”
张行安笑起来:“我记住了,师父放心,日后定不会了。”
张允成撇了眼四下,趁着没人看见,轻轻一拍他后脑:“我信你的话?”
幞头纹丝不动,张行安只是笑:“师父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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