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十月,秋风扫落叶。
贺蕴珠小产后,人就变得格外懒散,每日就是吃吃喝喝睡睡,江扶英心里担心她躺出毛病来,不时就要问一问医女这样可否正常。
“夫人对娘娘一片真心,很是难得。”
医女的由衷感慨让江扶英一愣,她回过神来只是一笑:“我和她是朋友,自然会有真心,倒也不算很难得。”她向医女颔首:“这些日子麻烦你了,姑娘辛苦。”
医女莞尔:“夫人言重了,这是臣分内之事。”
江扶英和她告别,一回头又看到满面踟蹰的从湘,她心里忍不住咯噔:“从湘,出什么事了吗?”
从湘顿了顿,随后浅笑:“……嗯,是好事。不过,只是官家的好事——顾美人和景寿郡君有孕了。”
“什么?”江扶英睁大眼,她皱眉想了一阵,问:“那贺蕴珠需要帮她们保胎吗?如果需要的话……还是请大娘娘来吧?”
如果她没记错,大娘娘在上一轮的后宫管理中没丢过一个孩子。
“娘娘是后宫之主,按理讲这事应该禀告娘娘,可是就怕娘娘难过。她刚没了孩子,偏偏旁人就有了。”从湘声音小下来,将心比心:“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她听从溪的口风,官家居然有让娘娘出手保胎的想法——“禁中的孩子不易平安,怀胎时掉了也无可厚非。”
言外之意,不就是让娘娘“出气”么?
可私心里,从湘并不想看到贺蕴珠出手害人。手上沾了人命,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后宫中因失子而骤然发疯的女人太多,官家不想让娘娘“疯”,便想把她的疯转给别的女人。可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怎会不知一旦见血、就是不死不休?
从湘想得愣神,不爱多想的江扶英语气还算轻松:“算了,这时候就别想什么后宫之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蕴珠的身体养好、让她重新开心起来,有什么事你们商量着定便好。”
江扶英回了内殿,看到贺蕴珠还在背着身子睡,心里叹口气。
她放轻脚步回到偏殿书房,开始写今年的冬日课程安排。
…………
福宁殿,熏香清浅。
“官家,娘娘说身子不适,后宫事宜便交给了太后娘娘和座下女官。两位娘子的安胎也尽数托付给了医官局。”
赵淮宴听了张行安的回话,手中御笔一顿:“她什么也没做?”
张行安敛眉:“近日娘娘只和江夫人画图,再把这些图纸交给尚服局,让她们把所画的衣裳首饰赶制出来。”
赵淮宴松了口气:“那便好。”他顿了许久,又轻声开口:“行安,你觉得当皇后真的不好吗?”
“……官家,臣也不甚清楚。”张行安心尖一跳,头垂得更低。
他又没当过皇后,怎么知道好不好?张行安只知道当奴才不好,可他别无选择。
赵淮宴眼中略有失神:“朕已经把能给她的都给她了,为什么她还是不满意呢?朕甚至允许她、希望她出手去害旁人的孩子,这样的她好歹还鲜活些,好歹……还显得在乎朕一些。”
张行安闭眼,一言不发。
赵淮宴对孩子并无追求。妃妾,皇子,只要他想要,他就会有,根本无需珍惜,一个人废了,换下一个就是。现在的他是皇帝,根本不缺这些资源。
但是贺蕴珠和她们都不一样,贺蕴珠的孩子更是不同。他与贺蕴珠的孩子带有皇家和贺家的双重血脉,会比世上任何人都尊贵。和贺蕴珠有一个孩子、得到贺蕴珠的爱,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只是如今一年过去了,贺蕴珠仍旧对他不假辞色,偶尔的好脸色也是为了利益。赵淮宴甚至觉得拿到贺蕴珠的爱,比争皇位都难。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很长时间来完成这个挑战。
赵淮宴沉吟,又恢复了斗志:“朕记得,新一批的桑葚和山楂都供上来了?挑上最新鲜的送去坤宁殿吧。她这几日又瘦了,吃些水果开开胃也好。”
张行安迟疑了一瞬:“官家,您还未把新供来的水果分给后宫娘子。”
大雍每季都会有不少时令水果,它们被地方上供至中央,皇帝收到后一般会分赏给前朝大臣与后宫娘子。但赵淮宴基本都是送到了前朝心腹那儿,只留一部分给皇后太后等人。
而这一季水果丰收,除了往日赏臣子的,还余了不少。
“除了给皇后、太后、太妃、曦禾的,其余的都平分给后宫娘子。”赵淮宴想了想。
“顾美人与景寿郡君有孕,官家可否要多赏些恩典、以示关照?”张行安抿唇,再次温声出口建议。
赵淮宴不甚在意:“不必,待生下公主再升位。既然进了宫,她们也该懂事。行安,你去安排吧。”
张行安心里觉得悲凉,躬身道:“是,臣明白了。”
*
“你怎么又在写人名?”贺蕴珠咽了口云片糕,把目光投在江扶英的笔下,”这几日我时梦时醒,每次醒过来,都看见你在写东西。”
“因为皇帝做了次人,说我可以再办学堂呀。这一次我便想着分一分文武——喜欢文学的姑娘就留在原来的学堂,想练武的就去新学堂。”
江扶英写的是闺阁女子最常用的簪花小楷,笔笔清秀,“既然分了流,那么她们每日学的东西自然不同,所需物品也不同,至于任课学究、更是不同了。我这几日一直在写这个。”
江扶英笑了笑,放下羊毫笔,“你要不要看看?”
贺蕴珠看起来没什么兴趣,但还是伸手接过,“那好吧。”她一目十行,看到熟悉的名字暗暗点头。
“你这样儿真是欠欠的。”江扶英笑着轻戳她额角,贺蕴珠睨她一眼,语气懒散:“何为欠欠的?”
“就是让人看了就想打,可否明白?”
“哦。”贺蕴珠眼里终于有了丝笑意,“不过你可不敢打我。”
“等你好了我就打。”
“不信。”
两人说笑间,圆圆也溜了进来,自顾自地跳上床榻,蹭了蹭贺蕴珠的胸口。
贺蕴珠放下纸张,顺势把圆圆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毛,“我看完了。你的眼光不错,这些女师我也有所耳闻,都是难得的聪明人。不过,你若想全部请来,恐怕会颇费一番功夫——她们可不看权势金钱的。”
“我知道啊。正是因为她们是聪明人,所以她们多半都会答应我的。你信不信,我能让她们一半人都免费授课?”
见江扶英神采飞扬,贺蕴珠起了好奇心,“怎么做?”江扶英食指轻晃,“秘密。”
贺蕴珠撇嘴,不再说话。
见她心情还算好,江扶英挑起了从湘不敢说的事,“蕴珠,如今后宫里有两位娘子有孕,那位杨才人又成了新宠,你打算如何安排?”
“按往例就是了,难道她们还想让我亲自侍奉汤药?”贺蕴珠身上心里都没劲,干什么说什么都是懒懒散散的模样,“我对保孩子、害孩子都没兴趣,如今见了旁人就烦躁。”
江扶英自然也能看出她身上没了初见的精气神,心里叹气,声音很低:“是不是心情还不好?这几日给你看慕澈之的信,你好像也高兴不起来的样子。”
面前人也有些失神,“……我也不知道。按理说,看到澈之的信,我会高兴一些,可是就是感觉……也没什么,有没有都一样。”她抿唇,勉强笑了笑,“应该是身体虚,等养好就是了,问题不大。”
看她这样,江扶英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贺蕴珠在宫里憋了一年多,经历了太多打击,现在又骤然小产……现在这样子,会不会是患上了抑郁症?
可如今的问题在于,她只是个普通老师,根本不明白怎么治疗这种病。
她并不觉得古代人就不会得“现代的病”,被称作“疯子”的古代人,多半就是抑郁症。只是他们没听说过这个病,亦不懂如何治疗。在古代,只要做出了一些和常人不相符的举动,基本就会被扣上疯子的名头。
投江的屈原多半抑郁,清朝被皇帝指责“疯了”的那拉皇后也得了抑郁症。漫长历史长河中,更有无数不知名的人死在了抑郁症里。
“扶英,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思绪被疑惑的声音打断,江扶英的笑意多了几分勉强,“我只是在想……怎么能让你更高兴一些。”
听到这个回答,贺蕴珠一愣,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其实你能在我身边,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心里莫名泛起难过,但她却笑了,“你看,你能常常入宫来看我,有时候澈之也会送信,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嗯,是。”江扶英笑得更勉强了。
换了从前的贺蕴珠,她只会破口大骂皇帝给她束缚,可如今,她也知道忍着内心不平、安慰自己了。
前几日还会为表姐出气鸣不平,到了她自己,反而只是忍耐了。
贺蕴珠有心要略过开不开心这个话题,干脆拿起那写满人名的纸,“要请到这些女师不是易事,既然我已经助你开了学堂,帮人帮到底,再为你写几封推荐信,如何?”
“甚好,谢谢你……你最好了。”江扶英忍住内心酸楚,笑了起来。
贺蕴珠带着几分笑提笔,“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江扶英看着她,浅浅点头。
贺蕴珠缺点一大堆,可优点也是一大推。在长达一年的相处中,自己早把她的缺点当成了可有可无的标签,只是嘴上说说,可心里却真的没怪过她。
有时候,江扶英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居然同情起了一个封建贵族阶级。
可她再细想,才发现贺蕴珠并不完全属于上层阶级,因为她的身份是“妻”,她也在受压迫,只是她的痛苦藏在蜜糖般的“帝王宠爱”之下,变得格外隐秘。甚至,在旁观者看来,贺蕴珠是“不识好歹”的。
因为她居然敢拒绝君王的爱。
想到从前在宫外听到的风言风语,江扶英垂下眼睑,看着贺蕴珠有些无力的行草,陷入沉默。
贺蕴珠这一章为什么忍:她莽,但不蠢。她明白皇帝就是凌驾在众人之上,所以她对赵淮宴展开的“报复”基本都是不痛不痒的——只是下面子,也只能下面子。严格来说,以她的身手,拼了命的情况下是能杀了赵淮宴的,但她不敢杀,因为她今天杀了皇帝,明天太后贺家都得跟着她死。就算一时气急发狠,也没法对皇帝真做什么。
大雍有人权不假,但仍是皇权至上。但是,后文一定会有贺蕴珠切实报复的情节(设置在番外了,因为我想在正文里以珠珠的幸福结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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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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