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昨日大雪,内子与姑娘们多有叨扰,慕某在此谢过给事中。”慕澈之微微躬身,温和道谢,江扶英跟着轻轻一欠身。
许墨琛敛眉,同样交手回礼:“御史、夫人多礼。”
慕澈之浅笑:“家中还有事,便先失礼了,给事中留步。”说完,他看向江扶英,对方则是莞尔回头看了看姑娘们:“许大人昨夜收留了我们,我们应该说谢谢,对不对?”
“对!多谢许大人~”小姑娘们都很懂事,纷纷笑着道谢,七嘴八舌的,还说下次再和他一起玩打雪仗。
许墨琛难得地笑了笑,点头应了。
江扶英放心,微微颔首后便带着姑娘们,和慕澈之并肩离开。
许墨琛目送他们,压下内心隐隐的不平与嫉恨。
乌泱泱的人群走后,长随才开口:“大人,慕大人走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许墨琛顿了顿:“再等一个时辰。江夫人住的屋子没收拾吧?”长随点头:“按您的吩咐,一直没有动。”
“嗯,”披着狐裘的男人垂下了墨色眼眸,“锁起来。额外派人守着,不许任何人出入。所有钥匙都给我。”
长随虽有不解,但内心却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心尖一紧,语气如常:“小人明白了。”
许墨琛点头,看向远山雪景,低声呢喃:
“寒花带雪满山腰,著柳冰珠满碧条。真是好风景。”
马车内,江扶英掀开素色车帘,带了笑意地看着窗外景色,吟诗一句。
人果然不能常常闷着,要多出来走走。出门一趟,心情倒比寻常好了不少。
慕澈之坐她身旁静静地跟着同赏雪景,面色稍有凝重。有一句话卡在喉咙口,他却不知道如何说出来。
“三哥,你看那儿……”看到一京郊人家正手刻冰雕,江扶英眼睛一亮,忍不住回头向慕澈之指认。却不曾想,一转脸便看到了他踟蹰的神色,语气也犹豫起来:“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慕澈之不想瞒她,抿抿唇后点头承认:“最近贪腐案结了大半。”江扶英笑了笑,“这不是好事吗?你怎么看起来有点担心呀?总不能查到慕家身上了吧。”
慕家从头到尾都干干净净的,她心里一清二楚,才敢大着胆子、和慕澈之开这种无关痛痒的玩笑。
“不是慕家,是汤家。”慕澈之勉强被她逗乐,无奈一笑,“具体数目不能告诉你,可我觉得……实在不小。你先前不知道,自从蕴珠做了皇后,汤景航便借着皇后姐夫的名头敛财,如今的数目,已足够他砍头的了。”
“那得快点把高表姐摘出来啊。”听到要人命,江扶英眉心一跳,不假思索道:“贪官是应该被斩首,可罪行难免累及家眷。但高表姐绝不是那种使用贪款奢靡取乐的人,不应该被汤景航连累。”
一码归一码,如果贪官家眷享受了贪腐带来的好处,确实也该被惩罚。可如高妙淑一般逆来顺受的姑娘,只会是被贪的那一个。
“问题就出在这儿。”慕澈之轻叹,“表姐的性格你也清楚,她以夫为天,汤家人亦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汤景航被斩首。此时,她应当准备进宫求情了。”
江扶英眉头紧锁:“……可蕴珠不会答应的。”
贺蕴珠最擅长宽于律己,严于律人。她自己可以用父兄丈夫的钱财享乐,但若旁人挪用公款,她多半恨不得当场砍了那人的脑袋。
毕竟她如今是皇后,与皇帝是利益共同体。无论贺蕴珠再怎么厌恶赵淮宴,但在大事上,她还是会站在赵淮宴的角度考虑。皇帝的利益受损,皇后更没有好果子吃。贺蕴珠一遇到这种关乎自我的事便格外清醒。
“她会很为难。”慕澈之垂眸,眉心蹙起,“若表姐求得厉害了,蕴珠会求官家留汤景航一命的。但官家定不会在乎汤家死活,他需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江扶英压下眼睑,仔细思虑:“表姐是个善心的人,又疼蕴珠,她应该不会这么做……”她低头想了一阵,“三哥,要不然我也进宫一趟看看吧?好歹劝住蕴珠。”
“不可。”慕澈之轻轻摇头,“官家嘴上不说,可心里一定是忌惮女子干政的。后宫娘子不得干政,官员之妻更不可。如今多事之秋,你在此时进宫太过惹眼。”
慕澈之敬佩江扶英,也是真心把对方当妹妹,自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让她再次被皇帝猜疑。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江扶英再有能耐,也改变不了她只是区区帝王臣民的事实。
江扶英知道轻重,只好点头,压下有些冒进的想法。
皇城中,坤宁殿。
慕澈之和江扶英各自猜对了一半,高妙淑今日确实进了宫,可求情却不是为了汤景航。
大门推开,静好进入正殿。暖意洋洋的宫殿中漂散着浅淡的梅花香气,驱散了她自外带来的寒意,乌黑发丝间隐约可见细小的水珠,轻飘飘地浮在精致小巧的金簪绢花上,一闪一闪。脚步轻轻地走入内室,她把新烧好的手炉放进高妙淑手中,“夫人体弱,莫要冻着了。”
高妙淑朝她感激一笑,自己还红着眼眶,看向贺蕴珠时声音沙哑:“小小,如今我来,是为了求你一事。”
贺蕴珠抿唇,低眉碰了碰她冰凉的双手,“表姐先暖暖手,旁的也不急。”
妙淑听明白她的不言意,登时羞得红了脸,“小小放心,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汤景航。”她原本想说“你姐夫”,可又觉得实在丢脸,故临到头说他大名,“我知道他这一次错的离谱,犯下了大罪。”
贺蕴珠不知道该怎么回,干脆沉默不语。
高妙淑用力抿唇,她闭上双眼,仿佛在下什么决心,而脑中还充斥着汤家人的哭喊指责。
“妙淑,航儿可是你的夫君,你不能不救他呀。”早膳用到一半,婆母便开始哭,“你那表妹如今可是皇后娘娘,又独得官家爱宠,你只要多说一句,景航的命便能保住了。你说是不是?”
高妙淑默默咬紧牙关,她打心眼里厌恶旁人张口闭口就是“你表妹”如何如何。一入宫门深似海,君王之心不可测,她担心贺蕴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给她添麻烦?
柔弱貌美的女子心里不情愿,却不敢明着拒绝,一面给婆母夹菜,一面缓声问道:“可是婆母,您总得告诉我官人拿了多少银子、又从哪儿拿的吧?数额不同,跟皇后娘娘的说法……自然也不同。”
见救命有望,婆母松了口气,面色却不自然,声音也小下来:“不过几十万两而已。去年修堤坝,不是拨了不少银子么?咱们汤家不过拿了十之一二;还有冬日里官家赐给流民的碳火补贴,咱们也借用了三分;还有……”
不等她说完,高妙淑便震惊地打断——这是她第一次打断婆母的话。
“这是修堤坝和赈济流民的银子?”高妙淑面色猛然发白,咳得更加厉害。一旁小腹已有明显起伏的女子慌了神,连忙上前几步顺着她的后背,下意识低声劝道:“姑娘莫急,别气着身子……”
高妙淑惨白的面转瞬被诡异的红意取代,她握住女子的手闭眼摇头,示意她自己无事。她缓缓睁开眼,深吸口气:“婆母,并非我故意推托……此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去岁冬日,江南的那么多条人命,她不能当做看不见。
她没做过母亲,却也知道父母失去孩子的痛苦。那些死去的百姓,谁无父母?谁非子女?将心比心,她实在做不到对“害人”视若无睹。
原本态度还算宽和的长脸妇人马上拧眉,声音也尖细起来,翻脸比翻书还快:“高妙淑,你这是什么意思?航儿可是你的夫君!你这是想弃他于不顾么?你还是不是我们汤家人?世上哪有你这般无情无义的女子!”
象牙筷被她拍在坚硬红木桌上,发出沉闷声响。
高妙淑的面色骤然再次发白,用力咳起来。羽香眼眶通红,忍不住再次凑近了些,扶住她肩膀默默垂泪。
“羽香,你可别乱碰这衡阳郡夫人。”婆母冷笑,“人家表妹做了皇后,自己封了二品夫人,可是了不得、咱们汤家人高攀不起!”
她扯开羽香的手死死攥着,话是对她说,眼神却恶狠狠地钉在高妙淑脸上,“你和航儿不过几月光景便有了身孕,比不得金尊玉贵的郡夫人,五六年肚子都没起来过!”
高妙淑的心脏被重重击中,一时之间就连呼吸都有些艰难,她身子一歪,险些碰倒了身旁的满雕葡萄枝叶果实的青玉花尊。
梅香见状连忙上前,忍着哭腔低声道:“姑娘仔细些,别跌着。”
高妙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仍旧不低头说求情。
“高妙淑,我实话告诉你吧。”本就不和善的婆母此时彻底冷了脸,“这几十万两银子,航儿也送了你母家不少。你是一分没花,可你哥哥弟弟花的一干二净!包戏子、修园子……汤家要真出了事,你高家也脱不了干系。”
高妙淑震惊抬眸,细眉紧紧蹙起,似是不敢置信,又似是心如死灰。
汤景航说过,他给她母家银子,是因为爱她、敬她,想让她在娘家挺直腰板;汤景航说那些银子都是他经商时所得,干干净净,叫她不必担心……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么?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能够拉她下水?
可谁也不给高妙淑怔愣的时间,下一瞬,室外又传来喧哗声。婆母锋利的目光横横扫过去,“可是高家的人?带进来!”
不过多时,一个高妙淑眼熟的长随满目慌张地小跑入堂,甫进来就跪在了地上,整个身子都在抖:“三姑娘,大爷说、大爷说请您回一趟娘家。赃款的事儿……快瞒不住了!”
婆母放下心来嘴角一勾,刺眼目光再次对准高妙淑:“事到如今,妙淑,你可明白该怎么做了?”
高妙淑闭上眼,她忍不住鼻尖的酸涩,睫羽颤抖,热泪滚滚而落。
为何都在逼她?她只是一个小小女子,她都没完整读过四书五经,她甚至、从未真正享受过家族带给她的权利……
可是,为何如今事关生死,却要让她出面斡旋?她又能怎么斡旋?
凭什么?
活了二十几年,高妙淑第一次自我发问。
贵族虚假的享受:
生为世家姑娘,吃喝不愁,在衣食住行上或有奢侈,但不得随意出门/旅游/增长见闻/阅读各类书籍/财富极其不自由/自谋生路(哪怕是搬砖卖力气都没门道)/遭受思想pua等,且要承担“家族责任”,主动奉献一生,充当联姻工具
婚前享受十分有限,婚后更是悲惨,随便挑出一条是个人就受不了——时时刻刻伺候公婆(怀孕了都得站着伺候婆婆,吃饭也得等到长辈吃完,什么鬼日子)
贵族真实的享受:
1.生为世家男子,与姑娘的物质享受持平(甚至更甚)
2.一妻多妾无数通房,可对妻妾行使丈夫权利(包括但不限于婚内强|奸、家暴、杀害、奴役、买卖等)
3.可随意出门/旅游/增长见闻/阅读各类书籍/财富极其自由/对他人进行思想pua等
剩下n条不再多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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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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