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手心的温暖从手背传至心脏,高妙淑脑中渐渐清明,她慢慢睁开眼,细弱的声音在颤抖。
“汤家不干净,高家,也满身腥。”另一只手被她用来紧紧按住胸口,“两家人有罪,都是杀人凶手,我不奢求他们毫发无损。按国朝律法处置,无可厚非。”
贺蕴珠手指一颤,震惊地看着她,不敢置信:“姐姐?”
“可是小小,多数女眷都是无辜的。”高妙淑再也忍不住,剔透仿若清水的泪倏地落下,“只看汤家,羽香月份大了,兰儿不过两岁,还有那些小娘,她们都是苦出身,更别提那些厨娘女使。若是汤家真的都倒了,她们还怎么活?高家更是如此,大嫂如今有喜,二嫂身子不好,五弟妹又刚嫁进来……”
她说到这儿,已是泪如雨下,“小小,我知贪腐案事关重大,无数人命折在里面,官家身为天下百姓的君父,必不能徇私枉法。可是,有些内宅女眷真的与此无关。我只想为她们求一个平安,没了家财也很好,只求不要跟着流放,更不要充入贱籍……”
高妙淑的话没说完,贺蕴珠却听懂了——男人犯下的错,不要拖着女人来承担。
贺蕴珠心里突然泛上一种奇妙的感觉。
说实话,她为各府女眷求情一事贺蕴珠能够理解,毫不意外。因为高妙淑从来就是个心软善良的姑娘。可偏偏,她还说了一句“两家犯罪之人,按国朝律法处置,无可厚非”。
坦白讲,高妙淑很像她的母亲,总是包容着身边人的一切,对任何人都温柔以待。她母亲为丈夫儿子周全,她亦为父亲兄长弟弟费心。可以说,高妙淑过去度过的二十余年人生,是“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的最好注解。
可今日,她居然“不管”了。
贺蕴珠没有执着于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轻轻地把表姐抱进怀里,心如刀绞:“姐姐放心,这个不难。”
人被逼至绝境便会幡然醒悟,她难以想象这几日的表姐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高妙淑在她胸口处无声落泪。她这个人连哭泣都是沉默的,只是流下一串又一串的眼泪,事后甚至还会安慰别人“小事而已,不必担心”。
两人久久无言,自鸣钟响起时,贺蕴珠也开口,声音凝重:“表姐,事已至此,你要和离吗?”
高妙淑心中一紧,眼睫垂垂颤抖,而这一次,她动作很轻地点点头:“……自然是要的。”她话中难掩悲伤,声音却坚定,“总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
她话音刚落,贺蕴珠还来不及高兴,殿门外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娘娘,臣有要事回禀——”
是从简。
“进。”
从简额上隐约可见汗珠,略带担忧:“娘娘,荷月阁来报,仁华郡君落水了。”
高妙淑惊讶掩唇,眼中瞬间涌上同情,“人没事吧?”
“怎么回事?”贺蕴珠不禁皱眉,“冬日湖水结冰,她是怎么进去的?被人推的还是自己不当心?太医怎么说?”
从简抿唇:“回娘娘、回郡夫人:仁华郡君是自己失足落水的。杨才人近来喜欢看锦鲤,官家便让人破了冰面,说供后宫娘子赏玩。可仁华郡君今日去御花园赏梅时,不知怎的便一个不小心跌进了湖……”
说到这儿,她面上带了不忍与可惜:“如今湖水太冷,郡君一个弱女子,想来是凶多吉少。太医只说若能挺过今晚、静养几月便可养好;可若挺不过去,就不敢妄言了。”
“……晋她为五品才人冲冲喜。另外,由你做主,送些珍贵的补品药材过去。负责才人身体的太医若能让她起死回生,官加一品。”贺蕴珠觉得头疼,摆摆手回道。
从简应是,却没急着走,站在原地等待贺蕴珠的下一句话。
贺蕴珠也没让她失望,想了一阵再次说:“我记得荷月阁那儿还有空地,再让匠人移几棵挂上福袋的梅花树过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打发时间的法子,想来才人是太闲才冒着风雪出门赏梅。为防万一,贺蕴珠打算提前给她找好乐子,免得她再出事。
至于这次她能不能挺过去,就不是贺蕴珠该考虑的事了。总之她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
每每后宫出事,姑母和赵淮宴都要对她说一大堆没用的道理,贺蕴珠向来最烦别人唠叨自己。
“是,臣明白。”这次,从简听完就微微躬身,退了几步后转身离开。
高妙淑本就心有戚戚,如今又听了宋才人的事,心情愈发悲伤。贺蕴珠心里虽有可惜,但她到底是个冷性子,对她来说,宋才人的死亡还比不上表姐的一滴泪。
看表姐又伤心起来,贺蕴珠心里叹气,默默给她顺着气,低声安慰她。
而此时的荷月阁众人手忙脚乱,阁中人来来进进,满脸慌张害怕。
平心而论,仁华郡君是位不错的主子,宫人们都不想让她出事。若她死了,自己就要换人服侍,摊上不好伺候的可怎么办?
房中最深处,面色惨白的女子躺在床榻上,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随身内人轻细的啜泣声。
宋知晗做了个漫长的梦。
——她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梦中,宋知晗在“仁华郡君”这个位置上呆了整整五年,这五年里,她始终不得官家宠爱,忍受后宫偶然得宠妃子有意无意地忽视与轻蔑。在那时候,只有皇后独得恩宠,就连杨才人、日后的杨贤妃也不能与之相比。
直到她入宫的第四年,皇后自缢身亡。官家震怒,却压下所有声音,对外只说是“皇后诞下公主后身子一直不好,近日突发恶疾、不治身亡”,硬生生把她的大不敬包装成了为国诞育公主的神圣,为她加谥“熹良皇后”不说,日后每逢重大节日,更是让大臣文人为她写诗祝词,极尽溢美。
皇后死后,官家仿佛再也看不到旁人,就连杨美人和其他皇子也不管不顾,每日除了处理朝政就是陪着公主。
所有的转折发生在第五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皇帝发现宋知晗居然颇通骑射,而她的命运,也就此改变。
官家予她青眼,和她共乘一骑,赏她满门荣耀。自己那不知变通的举人父亲成功做了官,兄长封爵,幼弟进入国子监,宋家蒸蒸日上。
而宋知晗本人,更是顺理成章地得宠、有孕、又在皇后诞辰那日生下皇子……不过三年时间,她便升至德妃位。
古语有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宋知晗则是成也皇后、败也皇后。
她不过偶然戴了先后最爱的珠冠款式,吟了首先后喜欢的《渔家傲》,贤妃便以一句“冲撞熹良皇后,欲取而代之”,成功让官家深信不疑,让官家将她禁足。从此以后,贤妃专宠、而她一蹶不振。
宋知晗原以为是自己技不如人、惜败贤妃,却在最终得知她的失败是好姐妹一手造就——不知何时,轻碧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最后一刀便是她亲手插就。珠冠是她送的,《漱玉词》为官家最爱亦是她告诉自己的。
而她的孩子,亦是由轻碧一手养废,成为她那聪慧儿子的鲜明对照组。
梦里的宋知晗坐了五年冷板凳,享了七年人间乐,随后便如空中烟花缓缓坠落,回归寂寥。她的余生,在深宫中无声了结。
前生梦又长又痛,让宋知晗反复挣扎,额角满是汗珠,眉头紧蹙,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不要”。
她不要就这么死亡,她不要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比下去,她不要宋家因她兴、因她亡。
死后的宋知晗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不停被未知绊倒,又不停撑起身子,努力向着看不清的前方走去。
身上冷热交替,整个人疲惫不堪,可宋知晗不甘心。她不想就这么死了,她想要金银珠宝,她想要权利高位,她还有那么多的**没有实现,她不能死。
我要活着,我要报仇,我要去争,我要去抢。
凭着一股不服和不甘,宋知晗终于走到了尽头。
“愚蠢凡人,妄图新生?”即将筋疲力尽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刹那,宋知晗的眼中却迸发出强烈的光芒色彩。
新生?她可以新生么?她可以重来一世么?
狂喜和震惊激荡着她的心头,让她浑身颤栗。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宋知晗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朝着虚空不住磕头:“仙人求求您!让我重来一次吧,这一次我一定会赢的!待我赢了,我一定倾全身之力供奉您!”
“仙人”似乎嗤笑一声,久久没有回答。宋知晗心尖恐慌,却怎么都不肯放弃那一线生机,始终一瞬不停地叩首请求。
宋知晗享受过锦绣繁华,但她还没过够,她甚至想要的更多。活着,是最重要的事,她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那便如你所愿吧。”最终,在她心脏不断下沉时,仙人再次开口。
一道光芒柔柔包裹宋知晗。
天亮了。
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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