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母董太妃病重，皇帝为积福报，特大赦天下，又将几位皇室郡主郡王的婚事提前举办。可天不假年，人不遂愿，董太妃还是没能撑过永熹五年的冬天。

她走时，刚巧轮到才人杨氏的侍疾时辰。

杨善仪动作轻缓地为董太妃掖被角，又细心地用暖帕擦去她脖间的薄汗，神色认真，没有丝毫不耐。

打扮素雅的女子看床上人慢慢睁开双眼，不禁嘴角上扬、眼中亮出喜色。可又不敢太大声说话，怕惊着她，只好柔声道:“太妃醒了？您可想要什么？是冷了热了、还是渴了饿了？”

比之从前，董太妃的脸色要好了许多，面色红润不少，眼里也重新带上了光彩。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抬起手搭上身旁女子，“善仪，让人去传膳吧，要梅花汤饼。你扶我起来就好。”

看她这堪称“神采奕奕”的模样，杨善仪心中反而一沉。

以她的所知来看，这不是病愈，而是“回光返照”。回光返照，多则一两日，少却一两个时辰。

不知为何，她鼻尖蓦然一酸，垂下眼睑点头:“嗯，善仪扶您……”

杨善仪能看明白的事，一旁的老内人自然也明了。她们默默福身退下，或是去传膳，或是去通传帝后太后，或是去安排太妃死后的相关事宜。

“这一生，终于到头了。”她自知这是最后的时辰，也懒得去自欺欺人。心中百感交集，董太妃握紧杨善仪的手，“我的子女缘薄，除了五哥儿，也就一个你可以做女儿……”

杨善仪抿紧唇，强撑出一个笑:“善仪的亲缘亦浅，您…是善仪最敬爱的长辈，能与太妃相识，我也很高兴的。”

“最后了，你还要唤我一声太妃么？”董太妃双眸渐渐湿润，“善仪，你也像五哥儿那样，唤我一声小娘娘吧。”

“不合规矩”在嘴边滚过一圈，杨善仪抬起被水意浸透的杏眼，望进那双苍老有神的瞳孔，轻声喊道:“小娘娘。”

“诶。”董太妃的笑意缓缓变深，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说起来，小娘娘与善仪，只认识了半年。按理说，远远算不上深交。从前我与太后娘娘真正相熟，足足用了好几年呢。与先帝的后宫娘子，大半却是不和……”

可是半年也够了。

杨善仪抿唇，忍着汹涌又莫名委屈的泪意，宁静地听她说着自己的前半生。

也许是有些话憋的太久，董太妃临到最后，已经不想再忍了。

“其实，我本可以不入宫的。入宫之前，我也有喜欢的人。可是爹爹说，若我不去，去的就是小妹，可小妹生性娇蛮，不适合生活在禁中。而我性子沉稳，又是长姐，不该如此自私，应该主动承担家族责任。”

董太妃的目光放远，回想起了过往。

“可偌大的家族责任，怎么能偏偏落到我这么一个小小女子的头上？我的父兄叔伯，他们才该是承担董家责任的人啊。”

她平淡的话音落，泪水也无声地随之而下。

“让我进宫，是他们的一步错棋。原来，儒雅随和的先帝并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比起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大家淑女，他其实更喜欢会撒娇、会说笑、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董太妃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意，“入宫三年，我只是个美人，获封三品昭媛，也不过是因为官家需要一个安静不惹事的大族女子来抚养五哥儿。为了显示对董家的恩典，官家为小妹赐婚。我喜欢的人，成了我未来的妹夫。”

此时的董太妃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赵淮宴还不是皇帝、而她还是个只能隐忍的娘子的时候。

“官家…是个很克制的人。入宫那么久，我从未见他宠爱过哪位娘子，就连对圣人一般的皇后娘娘，也只是不冷不热。直到，姜清昼献舞一曲，获封郡君。”

她语气中似有嘲讽，似有怀念，“我从未见过官家那样明显炙热的宠爱。清昼本不姓姜，可官家为了让她能有一个更高贵的出身，硬是让姜一道那贼人多了一个妹妹。给她高贵出身，许她贵妃之位；她的女儿甫一出生，便是嫡公主待遇；她的儿子一经夭折，全天下都以太子礼为他服丧……”

杨善仪听说过当年清贵妃的“盛宠”，可听当事人细细说来，只觉更加心惊。

“如今五哥儿对蕴珠，其实是比不上官家对清昼的。我羡慕清昼，却不嫉妒她。她是个很简单善良的姑娘……”

董太妃的声音沙哑又轻柔，“善仪，你知道么？在最初，我与清昼，真的很好。她喜欢热闹，常常来我这儿抱抱五哥儿；碰上不敬我的，还帮我出头，有时候急了，甚至还会动手打人。”

董太妃面上浮现了抹不舍的笑，“我本该不喜欢她的，可我又舍不得讨厌她。到后来，我甚至不敢对她有丝毫不满。或许她分走了我本就稀薄不显的宠爱，可我，却实打实的让她多了一个新妹妹。”

听到这儿，杨善仪微微睁大双眼，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董家来人问我，清昼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董太妃突然多了些咬牙切齿，温和声音中多了后悔，“我把他们当家人，便将清昼为人全盘托出。可谁知，他们却毁了小妹的婚约，让小妹以清昼的性子伪装，把她送进了宫。”

“小妹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清昼也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子，两人闹起矛盾顺理成章。于是我与清昼，便在小妹进宫后断了。后宫中，我连唯一的朋友与温暖，也不再有了。没了她的日子，我只能这么熬啊，熬啊……熬到姜贼造反，熬到清昼自尽，熬到五哥儿登基。熬到现在，苟延残喘……咳咳咳！”

杨善仪面色一变，哭腔都泄了出来:“小娘娘……！”

“别怕，”董太妃轻轻笑着，用丝帕抹去咳出的血丝，优雅又从容，“就快没事了。”

两双泪眼相对，年纪长的那个声音压低，话风一转，说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善仪，不要太相信皇帝。”

这话太过突然，不禁让杨善仪一愣，有些茫然地问出口:“小娘娘？”

“若人有十分，他的七分都是自己与权势。”董太妃垂下眼睑，默默用苍老的手握住那个年轻的人，“不论心中是何想法，日后多顺着他，面上多爱爱他，抓住他可以给你的一切。”

“若董家还有昔年盛况，我还能认你为义女，让你多一份助力。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十五年前，董家便开始走下坡路。家族不兴，族人荒唐，小娘娘自身难保，只能让你孤身一人。”

董太妃温柔凝望着那张清丽难当的美人面，“小娘娘知道，善仪在最初只是想找个靠山，而我是你的第一选择。不过小娘娘没什么用，连活着都难，日后，怕是护不住你了。”

杨善仪用力咬唇，泪如雨下，“小娘娘，对不起……”

身体的本能让她撒谎否认，可她看着对面的那双眸子，却说不出任何谎言，只能点头承认。

“不要说对不起，”董太妃伸手抹去她脸庞的泪，语气里满是慈爱，“做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在人世的最后，能够有你，是我的福气。”

太妃缓了口气，“善仪，身处禁中，人心易变。可小娘娘希望，你不要变得太多。最起码，永远不要视人命如草芥。你可以自保，可以反击，但不要主动害人。”

她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手上沾了不该沾的血，一辈子都有赎不尽的罪孽。小娘娘不想让你往后余生全部活在噩梦里。”

杨善仪张了张嘴，眼中挣扎闪过，最终缓缓点头:“善仪都听您的。”

可是为时已晚，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尽管是无心、是不知情，可她手上到底已经沾了血。皇后的孩子，就活生生地断送在她的手上。

看出她内心犹豫，董太妃心中叹气。她还想说什么，可自殿外传来的“官家、娘娘至”让自己闭上了嘴。

“小娘娘，”赵淮宴难得的对贺蕴珠以外的人慌神，他声音沉重，脸上却撑出一个笑:“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自从听到通传声，杨善仪便主动离太妃远了些，把最近的位置留给了帝后与太后。

她与后宫娘子远远立在一处，目送董太妃走过人生的最后一程。

距离太远，她听不清董太妃说了些什么，只能静静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她被世上最尊贵的三个人围绕，自己远远不配站在她的身旁。

她的眼角细纹陷在柔软丝绸中，仿佛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云雾，让人怎么都看不真切。

“董贤妃，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又是一个时辰，张允成的声音响起。

众人闻言，皆是第一时间下跪，纷纷流露细弱泣声。

杨善仪以首扣地，额头紧贴有些冰凉手背，肩膀微微颤动，鼻尖酸涩。

为什么看不真切她最后的样子呢？大抵是自己又偷偷藏了眼泪。

这世上真心对她的人本就不多，今日又少了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