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如今的禁中再没了平日里花团锦簇的精致模样,处处皆见白花,人人尽着缟素。就连最为奢华的坤宁殿,也收走了所有艳色摆件,入目的只有青白色系的简单必用品。

“今日又不是你的日子,好端端的,你怎么来了?”

深夜,贺蕴珠带江扶英回坤宁殿。她细细打量着江扶英眼下的乌青,接过静好递来的浓茶,又送到身边人手中。

江扶英叹气:“按规矩,今日是该楼氏娘亲和众一品国夫人来守灵。可最近她感染了风寒,我怕她病情加重,干脆让三哥上了折子,索性换我来,没差。”

说完,她一口气把沏到酽酽的茶水饮下大半,眉尖紧紧蹙起。

“也好,”贺蕴珠想了想,便点头,“只是赵淮宴近日不怎么正常,养母去世是大事,你们都小心一些。”

“……确实不算正常。”想到“辍朝七日”的旨意,江扶英不禁咋舌。虽说她不喜欢皇帝,可对于皇帝的敬业程度,她一直很佩服。

这一次的辍朝与从前不同,赵淮宴居然真的完完全全停了七日朝政,没有单独召见过任何一个臣子。偶尔给朝臣写东西,也多半是斥责他们对于康仪太后的葬礼不够尽心尽意。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这破规矩什么时候才能改,宫里人仙逝,偏偏让宫外的夫人们来守灵哭灵。”江扶英看问题的视角总是与众不同,她忍不住叹气,语气中含着浅浅的憋闷:“从前大臣公子在国孝期间招猫逗狗的事儿不少,依我看,就该让他们进宫熬大夜。”

江扶英一点都不喜欢守灵。且不说她与康仪太后——也就是董贤妃并不熟悉,为她哭泣掉泪委实困难,就单拿一月禁荤腥、不时熬整夜来说,江扶英就受不了。

除此之外,她还要小心应对宫里宫外的各路人马。

第一日,她跟着几位年轻夫人守灵哭泣时,还被人当众问“江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都不掉眼泪?”

还能怎么了?不就是因为江扶英这两年过得太好、导致她根本哭不出来吗?

但这话显然不能说出口,她只能满面虚弱地倚在善暄怀里,谨小慎微地答:“在慕府时太过伤心,如今连掉眼泪都没甚力气,夫人见谅……”

对面夫人们一脸敬服,纷纷宣传她对康仪太后的孝心。

再后来,江扶英每次入宫都要狠狠在暗地猛掐自己,见了人就迎风落泪。

她思绪回笼,一旁的贺蕴珠有点被她方才的话逗笑,“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可实施起来却是不可能。若是他们死性不改,在宫里也不改招猫逗狗的臭毛病呢?若是他们心怀不轨,意图杀人谋反呢?所以说,不成。”

她小时候也纳闷,拿此事问过表姐。而高妙淑就是这么回答她的,如今她拿来用,很是方便。

“说的有道理。”江扶英撑住半边脸,顿了好一阵儿,回答几个有关于圆圆的问题,才积攒起力气挑起心里的疑惑:“对了蕴珠,我这几日每次去灵堂,都能看到那位杨才人。她的身子骨看着不太好,能撑得住吗?”

“凭着一口气,应当能。”身边只有自己人,贺蕴珠这时候也不端着了,学着江扶英托腮,“杨才人和小娘娘的关系不错,小娘娘的大半遗物都留给了她。心里人去世,她应该是想多陪陪对方。”

“康仪太后与你的关系不好?”脑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江扶英莫名提起了精神。

贺蕴珠听得无奈扶额:“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江扶英微微挺直腰板:“因为我看你这几日根本不伤心啊。而且……”她语气里流露一分八卦,“为什么太后不把遗物留给你一些?”

她是真的很好奇,毕竟人人都说贺蕴珠很讨先帝娘子的喜欢。

听完她的问话,贺蕴珠先是长长一叹气,才不紧不慢地回答:“你且听好——其一,依我看,与其在宫里半死不活地熬着,那还不如死了,好歹算是个解脱;其二,小娘娘为什么偏偏要喜欢我?我不是银子,不是亲人,更没在她身上花时间精力。人家好端端的,喜欢我做什么?”

江扶英怕不是困出毛病来了?今晚好似呆呆笨笨了不少。

听到关键词“不如死了”,江扶英马上精神,她睁大双眼,一把扣住贺蕴珠的手:“死了有什么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人不能死,知不知道?”

贺蕴珠眨眨眼,看向那双手,又慢慢抬眸望她,费解道:“你……这是怎么了?”

反应未免忒大。

江扶英却是正色:“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人死如灯灭,万事俱空。所以贺蕴珠,无论你碰到了什么事,都不能想着去死。只要活着,就有反击的机会。”

看着那双充满认真的眼,贺蕴珠愣了几瞬,但很快错开目光,盯着小几上简单疏朗的凤鸟纹,嘴上若无其事地回她:“……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你怎么突然给我上课?做女师都做到我头上来了?没大没小……”

见她逃避话题,江扶英皱眉,直接把身子探过去大半。她双手捧住她的脸,让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侧脸处传来鲜活的温热,贺蕴珠被她的举措惊得一时怔愣,可江扶英只与她平视、一字一顿:

“贺蕴珠,死亡从来不是解脱,那是投降。你不许有那种死了很好的念头。你不开心了,受委屈了,一定一定要告诉我。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们没有一起看过花灯,也没有一起做过饭,还没有一起赏过江山湖海。”

她又想到贺蕴珠小产的那段日子,心里很慌,语气是出人意料地坚定。

“贺蕴珠,不许想死。”

寂静宫室中,只能听到火烛不时爆出的细碎声响,酥酥麻麻地落进人的心尖。

不知过了多久,比她长出一些的指节轻轻覆住自己的手背,江扶英听到了她带着笑意的回答:“江扶英,我才不会死。”

亲昵相贴的侧影被烛火摇摇晃晃地映在纱窗上,线条柔和,形状姣好。女子的宽大袖口垂落小几,与凤鸟相逢。

宝慈殿设下的灵堂,灯火仍然不灭。

苍白刺眼的灵堂中跪满了人,或真心难过,或假意忍耐。如缕不绝的泣音之外,只有一张张难掩疲倦的面孔。

“娘子,您已守好久了,如今不是您的时辰,不如歇歇吧?奴差小厨房做了您素日最喜欢的桂花糕和真君粥,您好歹尝一尝。”

身着麻衣的内人面露担忧,想要扶角落蒲团上的女子起身,却被那女子无声拒绝。

杨善仪轻轻拨开银佩的双手。她抬起红肿的眼,静静凝望那座默然矗立的灵位。

“康仪太后董氏之位”。

字体苍劲,是由皇帝亲手写就。

她那充满遗憾的一生,就这么被浓缩在短短八个字之中了。

后世人提到她,会说一句什么呢?

“这董太后真是好运,平白得了个儿子不说,死了还被追封为太后。”

“谁说后宫女子定要争宠才能登上高位?有个好儿子也是一样的。”

“董太后也算可惜,距离太后就一步之遥了,偏偏身子撑不住。唉,想来也是福薄。”

“……”

入宫前后,她听过不少类似的话语,左右不过是羡慕董氏的好运。听得次数多了,杨善仪也觉得这位董娘子是位很幸运的人。因为羡慕,所以渴望;因为渴望,所以靠近。

可是她离她越来越近,却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董太后过得并不快乐,甚至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她害怕皇帝养子高深莫测、百转千回的心,也害怕董家族人一时失察犯了忌讳,断送满门性命。

生身母亲的娘家说抄就抄,更何况是她这不算十分称职的养母?

董太后很害怕,也很担心。

杨善仪需要给皇帝留下一个“孝顺懂事”的印象,董太后也需要有一个陪伴自我的知心人,或者说说一个能替她在皇帝面前适当说话的“解语花”。

在起初,两人对彼此都存了五分利用。可时光流逝,相处日久,不知在何时,这五分利用竟变为了十分真情。

也正是因为有了十分真情,杨善仪对董太后的死因心知肚明。身体不好是一个,但更多的还是心病。董太后的心病,在赵淮宴的默许下,活生生地拖死了她自己。

思及此,杨善仪再次垂下眼睑。

纤细的指尖捻起纸钱放入铜盆,火舌瞬间席卷其上,燃在她的瞳孔之中,又转瞬化为灰烬。

前人为鉴。她绝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杨善仪不要靠别人的心软心疼与施舍情分生活,她要靠实打实的金钱权利活。

什么爱、什么宠,那都是虚的。唯有至高无上的权势,永不褪色。

董太妃留给她最珍贵的东西并不是珠玉字画遗物,而是有关于赵淮宴这个人的方方面面。

他爱吃什么,他爱做什么,他看重什么,杨善仪现在都一清二楚。

她会好好利用自己所了解的一切,为自己挣一个璀璨的未来,也为……她的母亲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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