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姜诺指尖便开始颤抖。
她说话慢,将重要的话提前练好,是李檄曾经教她的。
夜里,她睡不着,翻来覆去,流着眼泪,默念了很多要说的话。
可真到了面儿上,她终究只说出了这一句。
李檄放下奏折,语气微沉,目光微冷:“这话何意?”
姜诺脸色苍白,唇瓣轻颤,声音也微微哑了:“皇后之位,臣女不合适。”
“姑娘身子不适,你去请太医。”李檄倒未曾变色,他先打发走了呆若木鸡的王公公,才将她扶起,语气微微严厉:“你今日累了,先去偏殿歇下。”
姜诺未曾退下,抬眸定定望着李檄。
话说到这份上,李檄仍未曾有半丝慌乱,那般气定神闲。
那般气定神闲的想平复此事,而平复此事的方法,便是让自己快些退下。
从前的自己甚爱他的矜冷自持,如今才晓得,那只不过他本就是淡漠疏离的人。
看姜诺一动不动,李檄皱眉,压下心里难以捉摸的烦躁:“有话便说,朕没时辰和你赌气。”
姜诺听了这话,唇角反而勾起淡淡的笑意:“臣女明白,臣女一直都明白的,陛下在忙,没时辰和臣女赌气,没时辰和臣女谈天,也没时辰陪臣女用膳。”
“陛下让臣女把日常想对您说的话写成折子,臣女写了,也像旁的臣子那样每日都递折子,等到陛下哪日有时间了,才给臣女三两行批注。”
语调却并无怨气,反而有几分释然。
李檄并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皱眉道:“诺诺,你果真对朕心生怨恨了。”
他平日国事繁忙,自不会听她絮叨,她平日想说的也多,左右都是些不打紧的琐事,还不如直接写到一起呈与他,他瞧着也方便,况且他每次都是先看她的折子,且都是耐心批复的,她还要如何?
姜诺面颊上覆了一层薄薄烟光,却是云淡风轻的笑了:“臣女不怨,臣女无需陛下也能很好,订婚宴是臣女独自备下的,您生辰时的孔明灯,臣女等了很久,想和您一同放,可您却吹熄了……”
“布置宴会臣女很开心,可陛下折节临顾,发了一通脾气,订婚宴便不好了。”姜诺仰头,眸中终是噙了泪水:“孔明灯本也极好好,可自那次之后,臣女瞧见孔明灯,也便唯有伤心了……”
他未曾给她欢乐,反而在不住剥夺她获得快乐的能力。
可这一辈子若处处不快活,倒还不若一人安稳清净。
李檄英俊的剑眉紧蹙,心下略有不耐。
史书上旁的贤后,这个年纪已是管治六宫母仪天下,姜诺却偏偏执意于一灯一盏的,哪儿还有皇后做派?
心里这般想,语气仍未起波澜:“朕晓得了——苏州刚送来了一批露霞宫缎,明儿就让王质亲自送你府上。”
若是别人,这便是搪塞,可对李檄而言,便是最大的示宠和让步,姜诺低头谢恩道:“陛下恩宠,臣女心领了,可臣女既已对陛下说明,便不该受这后宫之赏。”
李檄皱眉,姜诺微垂着脑袋,鬓边的发挽到白净的耳后,甚是清冷疏离。
望不到她眼里一贯的情深脉脉,李檄心头说不出的烦躁,微叹道:“诺诺,你也知如今朝局复杂,边境未稳,你不为朕分忧也罢了,还非要如此和朕置气?”
姜诺轻轻闭眸。
这便是她倾心十年的良人啊。
他坐于高位,哪儿会折节下顾,体察她的所思所想?
到了如今地步,他仍在怪罪她。
姜诺抬头,清浅的眸尾泛着红:“臣女和陛下幼时订婚,未经世事,如今臣女方知后位之重,臣女位微德薄,恳请陛下知晓六部,重选贤后,上无愧祖宗社稷,下不愧万千黎民。”
方才还堵在胸口说不出的话,说出口后,轻松解脱。
李檄倏然站起,随即,脸色缓缓阴沉。
姜诺手中紧攥的帕子轻轻松开,以往李檄每次沉下脸,她的心也会倏然一沉。
可这次,不一样了。
原来,他不在心里了,腔子里这颗心便不会随他浮沉。
“你……”李檄面沉如水,面前站着的,是他如珠似宝护着长大的表妹,从青梅竹马到情窦初开,二人早已相依相知,可如今,她冷冷在他面前,说出这等决绝之语,李檄向来沉冷的黑眸终是起了薄怒:“这十年都好好的,你非要挑今儿抽风?学那市井之人赌气发咒,只顾说狠话?!好啊——朕今儿就听听,朕究竟、怎么愧对你了!”
李檄在朝堂上清冷矜贵,唯有姜诺晓得,私下的他和十几岁的少年无甚区别。
会委屈,会依赖,会急怒。
心头又是一阵锐利的痛,姜诺绞紧帕子,缓缓看向李檄的眼眸:“陛下未曾愧对臣女,是臣女这些年愧对了自己。”
“朕不会愧对你。”李檄感知到姜诺语气中的怅惘,心头倒也涌起几分酸涩,他语气缓和:“曾许诺你的尊荣,朕一直记在心里——诺诺,你对朕的真心朕晓得,但今日这番话,就算你说者无意,可若是传开,又该如何收场?”
李檄低声安慰姜诺,心里却涌起几分烦躁。
从冷宫到登基,她陪着他经历了不少事儿,可怎么还是尽是孩童心性,无甚长进?
为了些许琐事使性子不省心——也许还是因了订婚吧?就算订婚是他的疏忽,她为何不能将小事化了?
“臣女说者有意。”姜诺轻声道:“臣女于陛下,并非上选,陛下于臣女,亦并非佳偶。”
这话字字清晰,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玉炉一缕残烟袅袅,李檄顿了片刻,闷声道:“是太皇太后对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对朕有怨气?”
“臣女未曾有怨气。”姜诺仰头,若有似无,嘴角浮了一抹笑意:“臣女……很感激这些年,和陛下的往事,臣女都会珍之重之藏在心间,永不会忘。”
这话很深情。
却是诀别前的深情。
春日晴朗,李檄却觉得有几分冷意,他上前几步,沉吟:“一辈子还长,我们还有很多好年岁……”
姜诺轻若微风的笑了,额间的珍珠花钿映着珠光:“臣女始终觉得,和陛下相识一场,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可惜事极必反,她渐渐迷失自己,沉溺其中,哪怕失望,流泪,受伤也却从未想过放手,就成了很坏很坏的事。
脸颊似乎有了湿意,想是又流泪了吧。
姜诺仰头,将未流出眼眶的泪水咽回去,声线却带了哭意:“生辰时,陛下问臣女许了什么愿望,说来好可笑啊,十年,臣女的愿望都没变过。”
“……和陛下完婚,就是臣女这十几年来,最大的愿望。”
“朕晓得……那也是朕之所愿。”李檄叹息,心下动容:“诺诺,朕会让我们如愿的。”
姜诺眼眸泛泪,唇角轻弯,带了几分释然:“臣女的生辰又快到了,可是陛下……臣女今年……想换个愿望了。”
李檄神情一凝,姜诺已轻声道:“陛下就算怀有四海,也不能阻臣女,换个愿望吧。”
李檄面沉似水,不发一言。
短短几日,姜诺却陌生了许多,从前她也爱央求于他。
皆是撒娇依恋,小到求他带她出宫玩,吃路边的甜食,大到要他出席订婚宴……
每一次,都是为了更接近他。
可如今,竟在求离开。
“你近些时日定然是累了。”李檄看了眼时辰,本是打算戌时和户部商讨甘肃赈灾银两一事,如今已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李檄心头涌起事务被打乱的烦躁,淡淡拥住姜诺道:“下个月便是你生辰,朕嘱咐太常寺好好操办。”
姜诺沉默,任由李檄臂弯环住。
熟悉的竹芦之味,带了若有所无的苦香,李檄身在冷宫时,周遭遍生苦竹,房里蔓延的便是这味道。
是她曾经闻到,便会脸红心跳,忍不住想靠近的味道。
如今他已贵为天子,焚的香仍留有过往的痕迹。
可终究早已世事变迁,曾经百般依恋,如今却已心如止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