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时隔两月,林相再次打开金口。绛色衣裾翻飞,腰间的山玄玉随着动作摇晃,沉闷的脚步声在大殿内回荡,百官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钉在阶下那抹身影。
自新帝登基以来,林相在朝堂上安静如鸡,宠辱不惊。任凭国公和太傅打得腥风血雨,林相眼皮子都不眨一下,颇有坐山观虎斗之意。
仔细想来,林相最近一次出手,还是先帝在世之时,他借查抄贪官之名,削弱太傅一派之势。
为什么针对魏太傅,众人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仅是因为在秋猎之际,太傅射中了林相先看上的兔子。一只兔子,换一百多条人命。那十日,断头台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一时之间,百官人人自危,有人畏罪自杀,只求林相放过自己的氏族;更有甚者遣散妾室,悉数捐出家财,试图挽救;其中也不乏心存侥幸者,暗中让族人卷携财款逃离京城,从此隐姓埋名。当然,他们无一例外都被斩于林相的快刀下。
睚眦必报,这就是林相。
至此,百官间皆达成共识:“林相一言,即见黄泉”。
“黄泉使者”娓娓道来:“臣昨日对月饮酒,奈何不胜酒力,三五杯下肚就已有醉意。朦朦胧胧间,蓦然瞧见那满月竟化作一道人形朝臣走来,其面容被圣光所覆,看不真切。臣正欲起身相迎仙人,却惊觉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待仙人走近,臣便失去意识,再次醒来,俨然发现天光大亮,臣竟回到榻上。过问府上小厮,却说是臣自己走回房中,并不见臣口中的仙人。”
众人皆听得津津有味,只当是个哄孩童的故事,但谁也不敢戳破。
却还是有不和谐的声音。
“莫不是林相吃酒吃昏了头脑,生出幻觉。”
百官偏头,皆呼吸一滞。
又是太傅!
林裴侧目,倒是不在意地勾起嘴角:“起初臣也以为是幻觉,直到臣在身上发现了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展开,“这是那位仙人留下的。”
这时,有眼尖的官员道出怪异:“林相,这纸上空白一片。莫不是随便找来诓陛下的吧?”
“诶,陛下。”林裴眉眼弯弯,眉头轻扬,“这种诛九族的大罪,臣可不敢犯。这纸看似空白,实则暗藏玄机。仙人临走前已将破译之法告之于臣。还烦请刘公公寻来一碗铁锈水。”
刘公公端上来的是陈郁早已配好的碘酒溶液,铁锈水只是掩盖的借口。
原本空白的纸张,在碰到那碗液体时,倏地浮现出蓝紫色的字体——
【凉州有难,速出兵驰援】
陈郁佯装震惊,猛地站起:“林相所言非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阶下百官的反应。
见皇帝如此,百官心下也信了三四分。
“莫非真是天降神谕?”
“林相竟是除国师外第二个能接收神谕之人!”
“神谕所言,莫不是大藩要出兵攻打凉州?”
若神谕成真,那这场仗就不得打。凉州城为边境重镇,其安危直接关系大黎存亡。若凉州失守,大蕃可长驱直入中原腹地,后果不堪设想。
凉州,必须守住。
较身后的喧闹,镇国公和魏太傅始终泰然自若。也不知道对于这个所谓的“神谕”到底信了几分。
这两人如何,林裴不在乎。他和陈郁只需获取大部分官员的信任,尤其是那位刚重返京城,手握三千精兵的定北侯。于是他趁热打铁道:“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臣提议派重兵把守凉州城。”
“朝堂可不是戏台,林相。”淡淡的话语迅速将朝堂上的喧闹压下。
林裴扭头,对上魏太傅似笑非笑的眸子,道:“太傅,请求陛下出兵凉州对我并无好处,又何必大费周折演这么一出?再者,借我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天上的神明不敬啊。”
奈何他和陈郁加起来有二十万个胆子。
“陛下。”又是上次那个反对出兵的兵部尚书唐志玄,“今年不仅我大黎收成不好,大蕃境内也旱灾频发,兵力锐减。此时他们攻打凉州的几率,小之又小。”
“诶!你这就想错了,唐尚书。”林裴接过刘公公递来的手帕,将手上的水渍擦干,道,“正因为大蕃旱灾严重,所以他们才将主意打到了凉州城的粮仓上。别忘了,我和陛下可是去那儿赈过灾。今凉州粮仓充盈,粟米如山。”
“林相,这都是你的猜测。若大蕃真奔粮食而来,何不袭击我大黎的西南部?那儿的粮仓不知道比凉州充实多少倍。”
“老唐啊,你自己也说了,大蕃粮食告急,又怎能支撑起一支庞大的军队跋涉至西南?当然是选离他们最近的凉州啊。”
陈郁停下假模假样的沉思,适时开口:“林相言之有理。何况这是上天的旨意。下朝后,定北侯和唐尚书随朕到养心殿商量镇守凉州事宜。”
“陛下,此神谕是真是假还尚未可知。”
又是熟悉的声音,林裴不耐烦地轻啧一声:“魏太傅,我就这么跟你说吧,要是这件事是假的,我天打雷劈。”
他指的是大蕃攻打凉州这件事。至于魏太傅认为是哪件事就不归他管了,反正毒誓已经发下。
扯得越多,越不好收场。陈郁直接封死话口:“既然林相敢用性命担保,那朕便信你一回。”
林裴俯身拱手,藏起勾起的嘴角:“谢陛下。”
坚定有力的三个字在大殿回响,似是为这场完美结束的戏剧拉下帷幕。
青白的玉扳指在养心殿烛火的照耀下,泛出冷冽的色泽。秉承着先给一甜枣,再打一巴掌的原则,陈郁转动玉扳指,对面前一身腱子肉的定北侯道:“定北侯镇压北部反贼有功,赏黄金二十两,蜀锦十匹。”
面对奖赏,定北侯淡然处之:“臣代表三千定北军谢过陛下。”
只是一旁记录的刘公公却面露难色,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移到陈郁身旁,低声道:“陛下,您忘了吗?国库里的黄金都用于制作玄铁球,现在根本拿不出二十两。”
陈郁:“……那现在能拿出多少?”
刘公公颤颤巍巍地竖起五根手指:“五……五两。”
“那就改成五两,蜀锦多加五匹。”
刘公公应了声,便退下去准备。徒留陈郁一人应付这尴尬的场面,但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陈郁轻咳一声,道:“再开始商议之前,还要再等一个人。”
还有人?
唐志玄和定北侯将朝堂上能够参与此事的官员的脸全都过了一遍,也还是猜不出是谁。
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让陛下久等?
“流火团团长黄奕天觐见!”
尖锐高亢的声音打散了两位大人的疑惑,取而代之的是惊诧。
流火团不是已经解散了吗?陛下等的人就是他?
与初次见面时不同,黄奕天下巴处浓密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身上的衣裳也不再打满补丁,反而崭新鲜亮。连干枯毛躁的头发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整个人精气神十足。
“臣流火团团长黄奕天,拜见陛下。”
“嗯,平身。”
黄奕天得机会抬头,待看清面前明黄龙袍的年轻面孔时,一时呆愣在原地,失了礼节般大喊:“是你?!”
这不就是方云瑾那小子带进鬼市的两人之一吗?
唐志玄闻言,不悦地皱眉:“黄团长怕是远离朝堂太久,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忘了,竟胆敢对陛下不敬!”
黄奕天如梦初醒,视线下移到陈郁身上的龙袍上。再怎么不可置信,事实就摆在他眼前。
这小子竟然真是当今圣上!
方云瑾真是害他不浅啊!
想起那日对圣上的出言不逊,黄奕天脸色发白,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赎罪!”
陈郁也知道黄奕天说的是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当时他也没有生气。见黄奕天过于紧张,陈郁便开口缓和气氛:“那日还要多谢黄团长的配合才能顺利抓出胡兵,朕还没有好好奖赏你,快起来吧。”
黄奕天依旧语调打颤:“陛下折煞草民了……”
“朕既已恢复你流火团团长的职位,你怎么还不改口?”
见陈郁无心追究他曾经的过错,黄奕天微松口气,屈起左腿,支着膝盖站起身,后背竟早已被冷汗打湿:“臣,谢过陛下。”
“好了,人到齐了。唐志玄,说说你的想法。”
“现下大蕃兵力锐减。结合驻守边境的一万将士,臣认为,只要定北侯率一千精锐骑兵前往驰援,定能获胜。”
定北侯麾下的精锐骑兵,一人足以顶十个普通士兵。
陈郁点头,看向定北侯问:“定北侯,你眼下能调动多少定北军?”
“回陛下,五百名定北军仍留在北部处理乱贼余党,现下臣能调动两千五的定北军。”
“那行,你留下五百定北军守在京城待命,其余两千将士全去驰援凉州城。”尔后不管对方的震惊之色,他又转头对唐志玄道,“你再去向镇国公借一千梁家军。”
上次借兵就闹的不愉快,短时间内陈郁还不想看到镇国公那张老人脸。
唐志玄不解道:“陛下,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如今的大蕃已是强弩之末。”
黄奕天却狠戾道:“人在濒死前的最后一击才最为可怕。”
陈郁颔首:“大蕃肯定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肯定会调集他们所有的兵力全力攻打凉州。这一仗,恐怕他们势在必得。”
在敌我差距拉大的情况下,还是选择拼死一搏,不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就是做好必胜的准备。
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是前者。
陈郁又道:“正如国公所说,胡兵在大黎境内猖獗,这一仗就是要一展大黎的雄风,省的他们还有心思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所以,必须要一击必胜。”
定北侯虽然是胡兵事件平息之后才回的京,但也对胡兵的恶劣行径早已有所耳闻,因此他十分赞同陈郁的说法。
黄奕天更不必说,他现在心里的惶恐还没消下去,哪还敢对陈郁反着干?
另外两人没有疑义,陈郁将目光落在尚未表态的唐志玄身上。
这次的唐志玄难得没有跟众人反着来,他点头道:“若如此,三千精兵便足够了吗?”
“再加上黄团长的流火团,和这个。”
三人疑惑地望着陈郁手中捏着一颗泛着冷光的铁球。唐志玄率先询问:“敢问陛下,这是何物?”
陈郁解释道:“朕偶得一秘方,按照秘方便制出这么个小东西。朕为它取名为火药。”
“此火药有何作用?”
陈郁懒得多说,抬手边将手里的玄铁球往窗外扔去。只听一声炸响,窗外的两颗粗壮的老树应声拦腰折断倒地,扬起阵阵尘埃。
“这这这!”另外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三张嘴久久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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