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违令

两人一前一后摸黑没入密林,岑九安死死盯着小伍左右晃动的肩背,脚下枯枝败叶咔咔作响。

他神经紧绷,稍微跟紧了点,没留意撞上小伍,如惊弓之鸟般弹开。

“校尉,你不放放水啊?”

黑暗中隐隐响起衣料摩挲声,岑九安没能反应过来,脑子一抽嘴快道:“我就跟着看看。”

小伍惊讶地啊了一声,他一个激灵回神,

“不是,没别的意思,就是跟来罢了。”

还好洛叙不在,不然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心中懊恼,莫名涌起一股愧疚。

不若一会儿主动承认错误,虽只是太紧张了口误。

“那撒泡尿有啥稀奇嘞。”

稀稀拉拉的放水声传来,“啪嗒啪嗒”浇在落叶上。

岑九安下意识想偏过头去,却又怕小伍做出些出其不意的举动。

索性无事发生,他将将松了口气,身旁人却莫名其妙道:

“校尉,您与殿下关系要好到如此地步真是难得哩!”

“俺从前也有这么个战友,可惜死了。”

“这心头难受了抱着哭一哭也没啥丢脸的,但俺还是保密嘛,听您的。”

连珠炮般打得岑九安脑袋有些发懵,张了张嘴半天没说上来话。

似是误会了,不过总归还算好事。

他沉默着没说话,小伍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反问:

“校尉,你都不想问问俺咋能会北越语吗?”

岑九安心中霎时警铃大作,攥紧了掩在衣袖下的拳头。

他全身肌肉紧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说。”

小伍哆嗦了下,语气竟是有些激动:“俺小时候在北越生活咧!”

此言全然打破了林中鸟歇息的宁静,凄厉惨叫着飞上枝头。

他手比脑子快,迅速扭身紧紧扣住小伍的肩膀,“说,谁派你来的?”

后者嘴里嗷嗷两句,仍是在装傻:“校尉,你说啥哩?”

岑九安迟疑了一瞬,虽未曾卸力,语气却放缓了些,“你与北越什么关系?”

说到底,他始终不大愿意相信小伍是奸细。

小伍一跺脚,恍然大悟道:“俺爹是北越人嘛,不过俺随娘,是大齐人,俺以前还与你讲过嘞。”

岑九安听完犹豫半晌,渐渐松了手。

蒙尘的记忆重新浮现,原来他与小伍的初见比记忆中要早。

两年前他随军奔赴边境,大军到达时太州已然失守,只得退守幽州。

天空乌压压的,城内却忙碌异常,穿着绛色战衣搬粮、卸货的士兵来来往往。

耳畔尽是嘈杂,岑九安单肩扛着沉重的两袋粮走得歪歪斜斜。

眼看着就要兜不住,他下意识俯身想调整姿势,背后伸上来只手抬走了一袋粮。

“俺说这孩子都来参军了?”

肩头一轻,岑九安重新找到了平衡。

他回头望去,搭话的是个青年,长得黝黑,操着一口太州方言。

“你叫啥嘞?”

“陆安。”

本名差点呼之欲出,索性他及时咬住了舌头。

“啥卵?”

那人挠了挠后脑勺,呲着一口白牙打趣,“咋恁奇怪,那还没孵出来小孩哩!”

“你是哪儿人咧?俺爹是北越人来着,但俺随娘,就是太州的哩。”

岑九安想起爹娘的叮嘱,随口编了个地儿应付。

两人扛着粮并肩走,他仰头望着城墙上来回攒动的几颗人头,满脸羡慕。

那高处当是有众将在商量对策,他现下只是无官衔品级,隐姓埋名的一名普通士卒而已,上不得。

“你也想上去?俺也想嘛!”

小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里也闪着光。

岑九安闻言用力地点点头,正想多聊几句,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

众人皆是抛下手中之事,而后凌乱的脚步声震天响。

是集结令,他霎时没了搭话的心思。

磨了师父许久,好不容易换来上战场的机会,定要大展身手。

他埋头窜进队伍里站好,耳旁议论纷纷,原是北越在城外叫阵。

想来是要选人应战了,岑九安计上心头正想自荐,下一秒就叫到了他的名字。

他直直对上那双尽是担忧的桃花眼,铿锵有力道:“到!”

岑柏眉头微蹙了一瞬,还是让他进了新编的小队。

面前城门紧闭,岑九安细细打量着发黑的木质纹路,心里摩拳擦掌。

随着嘎吱声渐响,城外景象映入眼帘。

他攥紧了手里的缰绳,身下战马也是跃跃欲试地刨着蹄子。

“...务必听令...现在随我”

岑柏按惯例絮絮叨叨个不停,他心中激动,还没等人说完,一夹马肚冲了出去。

风擦着脸颊呼啸而过,身后隐隐传来句惊呼。

长发在空中乱舞,岑九安恣意地挥挥手,完全将岑柏的话抛之脑后。

敌军在眼前越来越近,他甩起长刀一往无前。

对面将士脸上不约而同露出抹嗤笑,看样子并不打算将他这孤身一人放在心上。

连阵型都懒得列,似是笃定他扛不过围攻了。

那便更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滚滚热血自心底翻涌,岑九安连脑门都发着烫,身体也轻盈了几分。

长枪破空刺来直取咽喉,他竟还有心思逗趣,卡在被贯穿的那一瞬后仰躲过。

劫后余生的刺激让人浑身一颤,舒爽无比。

“小子拿命来!”

对方一小卒显然也感受到了嘲弄,有些气急败坏。

数支长枪齐齐扎来,岑九安踏上马背纵身一跃,张狂道:“你们都只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乌金大刀朝着最近的骑兵顺势削下,飞起整片头盖骨,大块粘稠湿漉漉地附在脸上。

那骑兵直愣愣地栽下马,脑浆迸发,红白掺杂着撒了一地。

鼻尖尽是浓郁的血腥气,脸上湿润润有东西滑下。

岑九安落地伸手一抹,胃中瞬间泛起酸。

是半颗眼珠子,还夹着些透明液体,软趴趴地粘在沾满血的手指上。

他脑海中莫名闪过来时路上遇到的,几具大齐将士的尸体。

河水把他们泡成污绿色,个个眼球突出胸腹隆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尸水散发着恶臭,浑浊得不断渗出,还有不少白白胖胖的蛆虫在蠕动。

残忍,恶心,灵魂深处恐惧得呐喊。

他不过第一次上战场,即便有心理准备也霎时没了方才骄纵的样子。

目中呆滞虽转瞬即逝,可敌方还是敏锐地抓住了机会,马刀划破空气带起尖锐的啸声袭来。

岑九安眼神一凝,下意识横刀去截,堪堪挡住,却也被大力震得脚下踉跄几步。

“杀——”

袭击他的人趁机扯起嗓子一声令下,数道罡风袭来。

小臂发麻,长刀脱了手,岑九安不得不被动躲闪。

凌乱的马蹄声渐近,岑柏手执战斧迎面赶来,身后还跟着一小列人。

两队精英厮杀在一起,兵器相击的清脆声不绝于耳。

岑九安顾不上说话,抄起地上的长刀或劈或砍,冷芒所到之处鲜血喷溅。

许是被血气笼罩得久了,他竟是不再觉得难受,只是细细看去还是觉得恶心。

“小安,让开!”

岑九安顺着岑柏厉声疾呼的方向望去,是北越派来叫阵的小头领,正纵马朝他这处疾驰。

不能让人跑了!

他攥紧手中长刀,眯着眼站在原地,脑海中飞速盘算着距离。

岑柏见岑九安像是受惊般愣在原地,心中焦躁。

他当机立断跳上马,举起腰间匕首狠狠一扎。

战马吃痛地嘶鸣,而后失控般撒开蹄子朝岑九安冲去。

身下颠簸得几乎要控制不住,耳畔尽是风声呜咽。

他夹紧马肚俯身死死扯住缰绳,仰头眯着眼避免视线受阻。

前面的人越来越近,差点就能追上马屁股。

只要在对方撞上小安之前把人杀了就好。

可岑九安还傻傻站着,他万分焦急,扯起嗓子大喊道:“躲开——”

岑柏的声嘶力竭终于起了些作用,岑九安身形一动,在马蹄将要落下之前俯身前滚。

见后者避让,那逃兵也是一夹马肚想跃过,哪知正正中了计。

利刃噗地一声刺进血肉,岑九安双手紧紧抓着刀柄。

大片新鲜内脏夹杂着温热,劈头盖脸浇了满身。

他心底一阵恶寒,毫无形象连滚带爬地钻出。

入目尽是腥红,鼻尖萦绕着臭味,岑九安扯起衣袖胡乱往脸上抹,完全不顶用。

胃内早已受不了如此刺激,他不由得抽搐干呕起来。

“娘——我不想”

噗嗤一声,兵器没入血肉,那逃兵绝望的呼喊戛然而止。

“小安。”

沾满尘土的战靴三两步跑至眼前,一方素白手帕携着清香扫过鼻尖。

岑九安任由岑柏替自己擦脸,口中疑问道:“哥,我俩都是娘生的吧?”

原本动作轻柔的手一顿,再落下时擦得脸生疼。

他撇了撇嘴,直言不讳地反问:

“那为何你身上没有狗味儿,还捂得这么香。”

“因为我是爹娘生的。”

散去的士兵渐渐往他们这处集结,岑柏早已收回手帕,东张西望两眼后居高临下看着他,脸色不大好看,

“岑九安,你完了。”

岑九安满心不服,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倔强道:“我怎么了!”

“违抗军令。”岑柏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一脚踹在他腿上。

他还来不及说话,只听岑柏拔高音量大喝: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小小年纪如此张狂,日后定要闯下大祸!”

“来人,把他绑了!”

方才还在并肩作战的队友纷纷围上来,他也不清楚怎地变脸如此之快。

岑柏铁青着脸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一路押着他往回赶。

“待会儿见了爹乖乖认错。”

岑柏压低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恨铁不成钢道:“听见没!”

城门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反问,却没得到回应。

一队人马急速窜进城中,身后是关门的嘎吱声。

大力扯住后领,他悬空了一瞬,被岑柏狠狠摔下。

坚硬的地面硌得屁股疼,岑九安双手被反绑,蛄蛹两下想挣扎着爬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岑远带着一行人气势汹汹赶来。

“大将军。”

岑柏挡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哪知岑远看都没看一眼,直接绕过。

岑九安本想叫声爹,可思及军营既无父母也无长兄的劝诫,生生住了口。

但他还是冲岑远呲牙一笑。

后者脸色更阴沉了些,好似要滴出水来,

“你有多大能耐?”

伴着声怒喝,大力袭向胸口,震得他几乎要吐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岑九安唇角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忍着剧痛不解地看着来人。

“违抗军令该当何罪!”

他努努嘴没回答得上来,委屈得朝岑柏投去求助的眼神,后者却是偏过头。

连向芸也站在岑远身后,只是眉宇间有些担忧,并没有为他说上一句话。

凭什么?他既没做错事也没害死谁!

岑九安素来娇惯,经此一遭顿觉难过,当即鼻头泛酸。

“说话!”

岑远见他憋得快哭的模样更来气,上来又是一脚,“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他才将将直起身,一屁股栽了回去。

“哑巴了?”

“来人,三十鞭,本将要亲自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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