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良音,你怎能离我而去啊……”

黑夜,一个锦衣青年半跪在雪地里失声痛哭。一盏宫灯照亮他身前的景象。

一片琉璃白雪中,鲜红的血液肆意泼洒。身着孝服的姑娘安静躺着,她乌发黑睫,眼形上翘,若是睁开双眸,必定艳光逼人。

只可惜,那双眼睛再也无法睁开。

锦衣青年身旁,持灯的女子弯下腰来,纤手轻轻抚上青年的肩膀。

“王爷,良音妹妹已逝,您要节哀啊。”

“你住嘴!”青年猛地挥开她的手,双眼通红地逼视她,“都是你,若不是你给她下那滑胎的药,她也不会心灰意冷……”

女子跌倒在地,发上的桃花钗滑到颊边,衬得面色娇艳更盛桃花。她满含情意地望着青年,哀切说道:“王爷,妾身都是因为喜欢您啊。”

青年却移开了视线,他喃喃低语:“良音,我会立你为王妃,我早该立你为王妃……”

天幕上,一缕乌云飘来,遮住了黯淡的月光。

*

静夜无月。

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仿佛潮水般将人牢牢包裹住。

良音猛地睁开眼睛,鸦羽般的睫毛犹在细细颤抖。

深浓的夜色中,她素白的衣裙轻轻摇晃,在夜幕下勾勒出寒风的形状。

自己这是死了吗?

从那么高的揽月台跳下,哪里还有活着的可能。

不,不对。

这高处的寒风侵入骨髓,她分明又重新站在了高台。

“嘶!”

良音咬了一下舌尖,一股疼痛立刻蔓延开来,这不是梦。

她这是……重生了?

良音忍不住朝下方望去。

惨淡的灯火明明灭灭,离她那么遥远,良音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

大凡决定自尽的人,总是看淡生死,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动他们的心神。

这其中却不包括良音。

她向来娇生惯养,稍稍一点点磕碰便会疼得流泪。

揽月台那一跳已透支了她所有的勇气,一想到会再经历一遍那凿入灵魂的疼痛,她便害怕得战栗起来。

“怎么不跳?”一道如夜色般冰凉的声音从阴影中响起,惊得良音差点站立不稳。

她立刻后仰身体,紧紧贴住那冰凉的栏杆,语气不稳地说道:“你是谁?”

“呵。”男人喉中逸出一道无意义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良音却仿佛从其中听出了嘲讽的意味。

良音无意追究他的无礼,当务之急,是从这危险的地方离开。

此时此刻,她唯一能求助的,便只有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

“你帮帮我,好不好?”

良音放软了声音,细声细气地恳求,让自己听起来无比可怜。

她紧张地等待他的答复。

一阵衣料摩擦的悉窣声,男人走到了良音身后。

良音悄悄松了一口气。

冰凉的夜里,男人的身体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气。

若是以往,良音必定会远远避开。

此时此刻,她却感到一种坚定的安全感。

“不敢跳?要我推你一把?”

男人说出的话却不似他的体温那样温暖,那淡漠的声音就响在身后,让良音脊背一阵发麻。

“不要!”

良音惊慌地喊出声,更紧地抓住了栏杆。

她怕男人一言不合,真的从身后推她一把。

冷汗顺着额头涔涔流下,渗入浓密的睫毛中,使她的眼睛微微刺痛。

“救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良音努力扭头,想要用眼神表达她的真诚。

余光里,男人的轮廓高大如同山岳,给人以沉沉的压迫感。

陆怀危探出的手臂因她这句话而停住,他歪了歪头,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一身孝服的姑娘。

她身量纤细,腰身几乎不盈一握,那孝服裹在她身上便显得过分宽大。

风一吹,身上的衣裙便摇晃起来,连带着她也似乎在风里摇晃。

她主动登高,带着寻死的决心。

此时此刻,却这般哀切地求他。

声音颤抖得仿佛蝴蝶的翅膀。

一掐就碎。

“我什么都不缺。”男人平平地陈述道。

良音心中气急,手指在栏杆上微微松开,忽然向后一探,牢牢抓住了男人的手臂。

“帮我。”隔着层层布料,良音犹能感受到那手臂中蕴含的力量,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你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陆怀危手腕轻动,似要将良音的五指一一掰开。

但他只是抚了抚自己的指骨,目光停留在她的那只手上。即使黑夜深浓,那抹莹白依然清晰可见。

“是吗。”他说道。

良音眼睫颤了颤,干涩地说道:“否则,你方才就不会出声了。”

陆怀危不置可否,却是又朝良音靠近了一点。

“自己转过身来。”他说道。

良音心中一松,连忙顺着男人的话慢慢挪动脚步,同时手指仍然紧攥男人的手臂。

男人身体的轮廓越来越完整地浮现在眼前,她即将看见他的面容。

“啊!”

就在良音完全转过身的时候,她忽然脚下一滑,一股失重感传来,她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去。

天旋地转,良音手臂无力地向上,想要抓住什么,掌中却是空空如也。

她曾经数次萌生过死意,就在不久之前,也真真切切地经历过死亡的疼痛。

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次面对死亡,心里迸出的第一个念头仍然是……

想要活下去。

高台的剪影在眼前急速掠过,良音绝望地闭上眼睛。

忽然腰身一紧,良音尚在惊惶之中,整个人已跌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灼热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将她紧紧包裹着,鼻端嗅到一阵清冷的沉水香。

良音再也克制不住,惊慌与委屈翻涌出来,泪水变得肆无忌惮。她紧紧搂住男人的脖颈,将脸颊埋入他的肩窝之中,无声地哭泣着。

陆怀危已抱着良音回到高台,肩颈处的湿意令他感到不悦,他长眉紧拧,沉声说道:“下去。”

怀中的姑娘却似无知无觉,只一味地缠紧他。

他稍稍垂眸,便能看见她莹白的耳垂。

打了一个小小的耳洞,若是戴上一粒鸽血红的耳珠,不知是何等模样。

陆怀危额角青筋跳了跳,他单手抱着良音,另一只手臂绕过良音的肩背,虚虚地触碰到她的衣领。

力度控制得刚刚好,丝毫没有碰到她后颈的皮肤。

他手背上青筋微凸,将她的衣领捏在指间,便要将她上半身从他身上拽开。

“陆怀瑾。”她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她说话时,双唇从他皮肤上擦过,带来一阵柔软的触感。

听见亡兄的名字,陆怀危动作稍顿,他长指在孝服粗糙的领口缓缓摩挲,略略低下了头。

姑娘的声音更清晰地传入耳中,低柔又哀切,似浸润着苦涩的清茶。

“陆怀瑾,放过我……”

放过她?陆怀危目光稍稍放柔,想她大抵是太过怀念亡兄,相思却不得解脱,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青春正盛的姑娘,骤然与新婚不久的夫君死别,余生都要守着对亡夫的思念过活,实在是可怜,也难怪她要殉情。

“阿九,将她带回疏月轩。”陆怀危语气淡漠。

黑暗中走出一个年轻侍卫,他应了一声,从陆怀危怀中接过已然陷入昏迷的姑娘。

*

良音再一次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她猛然坐起身,动作幅度稍稍有些大了,带得床上的青枝藤萝纱帐微微晃动。

“娘娘,您醒啦。”伏在床边的粉衣宫女连忙伸手扶住良音的后背。

“香楹?”良音看清了这宫女的样貌,她仿佛是哭过,一双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

香楹被良音一唤,眼泪又掉了下来。

“娘娘,先帝已逝,死者不能复生,您何苦为了逝者白白地去殉情呢?”

良音一怔,她何时有过殉情了?

除非是……五年前。

良音心神一阵恍惚,差点跌倒在床上。

原以为是重生到从揽月台跳下的时候,却原来是重生到五年前了么?

良音眯着眼睛,回想五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她与陆怀瑾刚刚完婚,便逢仁光帝崩逝。陆怀瑾仓促即位,又逢北狄入侵。

御驾亲征的前夕,陆怀瑾指着一顶镶金嵌玉的凤冠,承诺战胜归来,便立她为后。

然后,他便带着她的父亲,镇国将军闻御奔赴沙场。

她在宫中焦急地等待,等来的却是大盛兵败如山,失地千里。

年轻君王的尸骨被装在棺椁中,血肉模糊,不辨面目。

所有人都说,镇国将军虽然同样身死,却通敌叛国,才有此一败。

新帝陆怀危被朝中重臣从民间迎回,登临至尊。

便要论功惩罪。

作为罪臣之女,她本应被充入掖庭。

但她是陆怀瑾的妻子,新帝仁慈,免她株连之罪。

可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爹爹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伸冤无门,又兼之心如死灰,所能想到的,便是以死明志。

便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登上深宫里的章华台,纵身跃下。

她没能死成,半途被人所救,却因为昏迷,无从得知救命恩人的身份。

之后,她便白白顶着陆怀瑾遗孀的名头困守在深宫之中,没有正式封号,受尽他人白眼。

身若槁木,心如死灰。

直到陆怀瑾全须全尾地归来,所有人才知道,那棺椁里躺着的尸身另有其人。

世人眼中以身殉国的帝王,却是屈辱地流落于那片在战败中丢失的土地。

但他还是被新帝陆怀危册封为恭王,仍然保留着天皇贵胄的荣华。

开宫建府之后,陆怀瑾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接她入府,她才终于得以走出那金笼一般的深宫。

她以为年华蹉跎之后,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归宿。

……

良音掀起眼眸,眸瞳亮得逼人。本是惨白的面色,骤然间却绽出万千光华。

香楹看得呆了。

“替我梳妆。”良音说道。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便是允她摆脱前世的命运,她如何能够辜负。

香楹扶良音坐在梳妆台前。

良音垂眸,在妆奁中挑选着首饰。

窗外忽然传来窃窃私语。

“凭她那样,真把自己当成先帝的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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