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音按住香楹的手。

“娘娘，她们这些人，眼见着您处境艰难，愈发无法无天了，您不要再纵着她们了。”

香楹怒气冲冲的，胸膛起伏不停。

良音从妆奁中拿起一根白玉发簪，朝香楹微微一笑。

“如今正是孝期，我不宜打扮得太张扬，便替我簪上这个吧。”

香楹瘪着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良音用眼神止住。

她理解香楹的心思，前世她便是逆来顺受，以至让那些宫人都骑到她头上。

今生却再也不会了。

良音走到庭院中时，穿了一件平织月白纱裙，裙摆和衣袖处以淡蓝绣线绣出粼粼水波。

一头乌发简单地挽了个随云髻。

虽妆容素净，却仍是艳色逼人。

特别是那一双上挑的眼眸，不笑的时候，便脱去了那份柔弱的气质。

翠娘和小红正在假山下低下窃窃私语。

一片碧绿的芭蕉叶横斜伸来，将她们纳入阴影中。

“……莫说如今是当今圣人在位，就是先帝在时，也迟迟不愿行册封之礼，现在只不过是无名无份地留在宫中罢了。”

“咱们跟着她，真是倒了大霉了……”

良音轻咳了一声，骇得这两个人险些跌坐在地。

她们转过身来，正对上良音清亮的眼眸。

有一瞬间，她们几乎从其中看见了含着威慑的光。

然而，下一刻，那双眼眸弯了弯，露出盈盈笑意，恍然又是那个柔弱可欺的姑娘。

“娘娘勿怪，奴婢瞧这院里生出些杂草，正要去寻人来清理呢。那些惫懒的蹄子，奴婢不说，她们就不动。”

翠娘低眉垂首，一幅恭敬的模样，眼眸中却流露出不屑的神色。

小红本欲赔礼请罪，见着翠娘的模样，也失了对良音的敬重。

良音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默地立在她们身前。

杂草中生出了些蚊虫，香楹摇着团扇，替良音轻轻扇去。

许久，翠娘和小红的脖颈都觉得酸痛了，良音才轻轻说道：“疏月轩虽小，一应事情却是琐碎，各位姐妹着实辛苦。”

她停顿片刻，看翠娘和小红渐渐直起腰身，便继续说道：“我备下了谢礼，还请二位姐姐将其他人都唤来我房中。”

良音的态度如此谦和，翠娘和小红对视一眼，二人眼中对良音的轻慢更浓。

*

卧房中。

徐徐白烟从鎏金兽首香炉中飘出，室内便弥漫着暖融融的香意。

良音靠坐在美人榻上，轻抿了一口甜汤，扫视了一圈面前站立的七八名宫人。

视线最后落在立于最前方的翠娘身上。

“香楹，去将我箱子里的那一袋珍珠拿出来。”

香楹应是，正欲朝内室走去，又被良音叫住。

“还有一条崀山红玉制成的手串，收在妆奁的最底层，也拿出来。”

“娘娘。”香楹犹豫地看着良音。

崀山红玉珍贵无比，更不用说，这还是良音的嫁妆。若将它当作谢礼送给那些嚣张的宫人，未免暴殄天物。

“快去。”良音像是没有察觉香楹的犹疑，轻轻摆了摆手。

香楹很快捧着东西出来了，良音在香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香楹便把那些珍珠一一发了下去。

却唯独越过了翠娘。

良音觑了一眼翠娘的神色，微微一笑，将手串从托盘中拿起，玉珠绕着纤指，恰如红梅点缀于白雪间。

翠娘的目光顺着良音的动作，落于她指尖，眸中满是贪婪。

“咱们疏月轩虽然偏僻，事情却是一样不少。琐事劳心，你们的辛苦我都看在眼中，今日这小小礼物，权当是我聊表谢意。”

拿到珍珠的人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纷纷行礼道谢。屋内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

而站在人前的翠娘，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腰身半弯不弯的，姿势便有些滑稽。

良音把玩着红玉手串，含笑望着翠娘，柔声问道：“翠娘，你入宫几年了？”

翠娘闻言高昂起了头，她福了福身，说道：“回禀娘娘，仁光帝在位时，奴婢便已入宫伺候当时的德妃娘娘了，到而今，已经八年了。”

仁光帝，便是陆怀瑾与陆怀危的父皇。

竟是那时就入宫了，难怪平日里如此骄傲。

良音点了点头，曼声说道：“如此，翠娘你可是这宫里的老人儿了。平日里这疏月轩的一应事务，也是你在管理吧？”

翠娘倨傲地点了点头，又瞥了一眼红玉手串，显然已经认定，这珍贵无比的手串便是良音赐给她的礼物了。

良音弯起唇角，颊边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我是赏罚分明的人，说完了赏，便该说罚了。”良音温柔的语气骤然一变，脸上笑意隐去，竟是显露出几分雍容不可侵犯。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良音突然上涨的气势惊得低下了头。

良音视线扫过人群，缓缓说道：“这疏月轩里，本是人人各司其职。可是翠娘，为什么只有你成日里无所事事，还将其他人俱都当成你的下属？

“你是仗着资历，将自己当成这疏月轩里的主子了吗？”

良音的音量陡然提高，虽改不了声线里的柔婉，气势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心中。

翠娘已不敢再摆出倨傲的姿态，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辩白。

“娘娘您真是误会奴婢了，奴婢是怕您没有经验，不会管理宫务，才会做出这些事情，奴婢实在没有僭越之心啊。”

她语声哽咽，含泪望着良音，企图求得良音心软。

今日良音突然发作，大概是方才在假山旁受了刺激。

可她知道这个年轻的娘娘最是心软可欺，只要她哭一哭，求一求，想必就能糊弄过去。

大不了她以后稍稍收敛些。

良音将翠娘眸中的算计看得一清二楚。

而翠娘身后那些人，看似姿态恭敬，却全都张着耳朵，等着听她如何处置翠娘。

前世，她便是太过懦弱，才会受他们欺负。

“小红。”她唤道。

小红藏在人群中，不期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肩膀一颤，弯腰走上前来。

恰好站在了翠娘身旁。

良音冷眼看一站一跪的两道身影，淡声说道：“小红，你带上我的令牌，再择几个力气大的，将翠娘送回尚宫局。尚宫局的嬷嬷若是问起，你就说……

“疏月轩庙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

“娘娘，不要啊！”翠娘彻底慌了，不顾形象地扑上前来，想要抱住良音的大腿。

宫女被退回尚宫局，等待她们的便只有浣衣局那等最为偏僻的所在了。

良音皱了皱眉，看向小红。

小红仍是呆愣愣的，被良音一睨，下意识上前拖住翠娘的身体。

“去吧。”良音露出厌倦的神色，似乎极不耐烦翠娘的哭声。

“是。”小红犹豫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定。她福了福身，指了几个人，一起将翠娘拖了出去。

翠娘愤恨地瞪着小红，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她的身影终究是消失在了门外。

往日里柔弱可欺的姑娘一朝露出獠牙，竟是这般决绝。原本心中还有些轻慢的宫人俱都熄了别的心思，连呼吸声也轻不可闻。

“这疏月轩偏僻，跟着我也没有什么前途，若还有想要离开的，不妨现在就说出来。”良音的目光从宫人面上一一扫过。

“娘娘，奴婢们愿意跟着您。”翠娘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宫人们纷纷表露衷心。

良音没有说话，她站起身，走到香楹面前。

“娘娘？”香楹有些疑惑。

良音对她眨了眨眼，说道：“香楹，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今后这疏月轩的事，你就要学着管一管了。这红玉手串，便是我提前送给你的谢礼。”

她说着，执起香楹的手，将红玉手串戴在了她的手上。

*

“娘娘，这红玉手串是您的嫁妆，奴婢不能收。”

等到宫人尽数退下，香楹便要将手串取下。

良音止住她的动作，说道：“这手串最是衬你，我本就打算送给你的。”

她见香楹还要动作，便说道：“况且，戴着这手串，也能叫底下那些人更信服你。”

香楹便没有再坚持，只是眉心却皱得更紧了，一幅要哭不哭的样子。

“小姐，老爷和姑爷还在时，您何须面对这些心怀鬼胎的人啊。”

良音因她的话有一瞬间失神。

她有多久没有被人唤一声“小姐”了？

陆怀瑾对她的宠爱是假的，爹爹却是她心里永远的港湾。

娘亲早逝，爹爹为了不使她受委屈，便再未续弦。

可谁知，被人捧在掌心的女儿，如今会是这般境地。

良音吸了吸发酸的鼻子，重新弯起唇角。

“只有处理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我才能做更多事。”

才能安心想办法为爹爹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