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咱们真的要采清明草么?”香楹紧紧拉住良音的手臂,神情有些犹豫。
良音有些好笑地看她:“我不是和你说过么,余太妃一心向佛,又吃够了宫里的珍馐美馔。我亲自采清明草做成青团,拜访她时才能体现诚意,又不显得刻意。”
她要为爹爹伸冤,便要想办法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新帝陆怀危。
前世,她虽心如死灰,将自己封闭在疏月轩那窄窄的天地中,却也不是完全不问世事。
她知道,陆怀危不纳妃嫔,甚少踏足后宫,却会偶尔去探望身居寿安宫的余太妃。
所以,她决定从余太妃那里入手,寻找接近陆怀危的机会。
“可是,咱们为何一定要来这儿呢?”香楹语气里有些害怕,身子紧紧挨着良音。
良音顺着香楹的目光抬头望去,高高耸立的陈旧楼台,匾额上用几乎褪色的字迹书写着“章华台”三个字。
这里正是良音昨日差点掉下的地方。
这里地处偏僻,附近连一个值守的侍卫也没有看见,内庭里地位最为低下的辛者监、浣衣局等地便是建在这附近。
不过青天白日里,这座高台并不像那天晚上那么阴森可怖。
“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香楹似乎就在等良音这一问,闻言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之前翠娘她们说闲话时,奴婢曾听了一耳朵。她们说,仁光帝在世时,章华台里曾跳下过一个妃嫔,直到今天,这里还会有鬼魂飘荡呢。”
良音眉心一跳,这妃嫔的境遇怎么和自己这么相似。
若不是昨夜那个男人,今日变成鬼魂飘荡在众人心头的,只怕便是自己了吧。
她还不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
香楹见良音的神色不对,立刻反应过来说了错话,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挤眉说道:“娘娘您吉人天相,自然不会受这章华台冲撞。”
良音被她这幅模样逗笑,她点了一下香楹的额头,说道:“既然我吉人天相,那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指指与章华台相反的方向。
“咱们分开来找,速度要快些。”
香楹点点头,又立刻摇头:“娘娘,奴婢还是陪着您吧。”
“好了,咱们一起找,不知多久才能采够呢,你快去吧。”
目送香楹离去的背影,良音才转过身,朝章华台后草木幽深的地方行去。
她知道,清明草就喜欢生长在这样的地方。也唯有这里的清明草,做成青团才最香甜。
不知不觉间,她的篮中已堆了薄薄一层五瓣花形的淡绿小草。
而她也身处绿树遮天的草木深处。
周围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虫鸣,应和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更显得此处清幽非常。
山中的凉意从脚底升上天灵盖,良音想起香楹口中的那个传说,后知后觉觉出了一丝害怕。
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一个被娇养着长大的姑娘。
即使经历了坎坷,却没有历练出多大的胆子。
良音握紧了竹篮,思考是不是要就此离去。
正在犹豫之时,一缕笛音幽幽飘来,惊得良音差点将竹篮丢掉。
她捂着心口,却渐渐平静下来。
那笛音婉转,并无阴森之意,只是在叙说着吹笛人的伤心事。
她听着那笛音,眼眶有些微的湿润。
下意识抬步朝笛音来处走去。
穿过重重树林,她望见一道如玉山般挺拔的身影,那人一身月白收腰常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肩头洒下斑驳的光影。
那人转过头来,首先露出挺拔如山峦的鼻梁,脸颊流畅的线条向下,是一双淡色的薄唇。
玉润金清。
良音想到。
*
良音呼吸急促,指尖发着抖。
男人面无表情,手中玉笛紧紧抵在她的咽喉。
触感冰凉,渗入骨缝之中。
装满清明草的篮子早已脱手,嫩绿的草芽洒了一地,有几棵落到男人云靴上,仿佛黑色靴面上开出的小花。
陆怀危眯眼打量眼前的姑娘。
第一眼便是她颊边圆润饱满的耳垂。
那里仍是没有佩戴首饰,只有一片光洁。
陆怀危空余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姑娘唇间溢出急促的喘息声,又被她有意克制住,听来柔媚又可怜,引得人不由自主想要怜惜。
陆怀危垂下凤眸,他出于少时的本能攻击闯入者,却没料到是她。
手腕轻动,便要收回抵在她纤细颈边的玉笛。
却听她强撑着说道:“你、你放肆。”
刚满十六岁的少女,连训斥人的声音也是轻柔的,仿佛猫爪在心中轻轻挠了挠。
即使前几日才处置了不听话的宫人,自以为比起前世长进了不少。然而,面对沉默不语的男人,良音仍有些怯于与他对视。
她目光下移,看见他穿一身毫无装饰的白色常服,腰身往里收束,愈发显得宽肩窄腰。
这般身形,应当是在此处轮值的侍卫吧。
良音想起疏月轩中那些惫懒又嚣张的宫人,理所当然地将眼前的男人当作在此处躲懒的侍卫。
连侍卫服都没穿,可见并不是第一日躲懒了,真的很不像话。
是以,良音鼓起勇气扬起纤细修长的脖子,如同一只骄傲的天鹅,在他面前努力摆出主子的威严。
“你是哪里的侍卫,如何在这里偷懒?”
陆怀危本不欲吓她,见她一幅与那夜截然不同的神气模样,不知为何,玉笛便抵在她颈边没有动作。
男人的沉默愈发使得良音心惊。
她扬着声音说道:“你再这般无礼,别怪我禀明淮西夫人。”
淮西夫人安氏是陆怀危的乳母,后宫没有嫔妃,便由她暂掌宫务。
陆怀危挑了挑眉,没想到她还认识安姨。
他从未听安姨提起过她。
“你认识淮西夫人?”他问道。
良音见他怀疑,便大声说道:“我是圣人的皇嫂,自然认识淮西夫人。”
陆怀危眸中多了一丝戏谑。
竟是通过他认识的安姨么?
看来是狐假虎威。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也没有揭穿她。
他撤开玉笛,顺着她的话说道:“原来是闻娘娘,多有得罪。”
姿态随意,并不像是真心认错的样子。
危险的感觉消失,良音呼出一口气。
她被他毫无尊敬的语气刺了一下,昂首对他说道:“不知者不罪,你回去当值吧,可莫要再像这般惫懒了。”
陆怀危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良音忍不住看他。
他目光凝在散落一地的草芽上,原本清冷的一双眸子竟是含了浅浅的笑意。
“这是清明草?”
高门贵女,竟也知道这乡野间的东西么?
他的声音有些耳熟,良音一时却是不能分辨。
她只听他语气柔和下来,心里对陌生男人的惧意也稍稍减缓。
她蹲身捡起那些散落的清明草,也不介意和他多说几句:“这清明草可以做成青团,吃起来甜而不腻,可是这宫中尝不到的味道呢。”
良音这般说着,语气却渐渐变得黯然。
她想到了娘亲,娘亲在世时,每年三月都会带她去郊外踏青,采来清明草做成青团。
后来,娘亲不在了,家里只剩下她和爹爹,这个习惯却始终没有改变。
现在,爹爹也不在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陆怀危就站在她身旁,看她仔细拂去草叶上的尘土。
圆圆的后脑一点一点的,往下是一段柔白的颈项。
他听见她说起青团时,语气是那么怅惘。
似乎是在思念谁。
想到他那早逝的皇兄,陆怀危心中泛起了一些怜悯。
良音看一眼落在陆怀危靴上的几朵草芽,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伸手去捡。
但是不知不觉间,她已离他越来越近。
直起身时,二人之间已是正面相对,良音几乎嗅到他衣上的清冷气息。
熟悉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
然而还不等她分辨,胸前便抵上那根令她心有余悸的碧玉笛。
陆怀危原本淡然含笑的脸顷刻间便冷了下来,似乎极为反感她的靠近。
良音低头看那碧玉笛,心中有些委屈。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被宠着爱着,何曾有人嫌弃过她。
陆怀危很快就收回了碧玉笛,后退一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良音也不再自讨没趣,冷漠地睨他一眼,转身就朝外走去。
陆怀危平淡注视她袅娜的身影渐渐隐入树影之中,鼻端却仿佛还留有她身上的气息。
像是什么花的香气,浅淡得分辨不出。
他垂下眼眸,把玩手中的玉笛。
虽说正逢国丧,她到底是一个青春正盛的姑娘,即使用些香膏却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她对先帝确实是一往情深。
忽然一道惊慌的呜咽传了过来,正是她离开的方向。
陆怀危皱起眉,顺着声音朝那边走去,正看见良音跌坐在地,竹篮也被丢在一边。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良音惊魂未定,听见男人的声音,仿佛遇到了救星。
她朝陆怀危仰起一张苍白的小脸,眼中是蒙蒙雾气,语气哀切地说道:“我被蛇咬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一条绿色的蛇。”
陆怀危目光掠过她那双菱角似的红唇,与一双秋水翦瞳对上。
本应是风情万种的一双眼,却蒙上一层薄薄的水光,看起来无比可怜,仿佛一只有意勾人怜惜的狐狸。
这般模样,仿佛他是她此时全部的依靠。
陆怀危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口。
雪白的罗袜已渗出血迹,陆怀危手指刚刚触到那处,便感觉到她身体颤抖了一下。
“疼。”
良音眼中盈着两包泪,朝他可怜地哀求。
“忍着。”陆怀危语气淡漠。
他利落地揭下罗袜。入目是一截细瘦白皙的脚踝,两排牙印嵌在那皮肤上,鲜红得格外醒目。
陆怀危只看一眼就移开目光,他对良音说道:“没有毒。”
良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好疼,她一时之间站不起来。
她抬眸,又是用那种惹人怜惜的神情望他。
陆怀危喉结动了动。
“上来。”他在良音身旁蹲下身。
此时日头已稍稍西沉,树叶间洒下的日光尽数落在他的肩背上,带着橙黄的色泽,如同浮光跃金。
为气质冷漠的男人添上一层温暖的弧光。
良音却有些犹豫。
此时并不像昨夜那般危急,她便不好意思与男人挨得这么近。
特别是,随着他的动作,他肩背间的肌肉线条便凸显出来。
蓄势待发,仿佛丛林里的猎豹。
在盯着无知无觉的猎物。
陆怀危回头看他,良音吓了一跳,以为他不耐烦,要斥责她。
“我自己……”
“那蛇虽然无毒,伤口却也要及时处理。若是拖得久了,很有可能化脓。”
他们同时开了口。
良音吓住了。
她在男人的注视下,缓缓抬起手臂,攀上他的肩膀。
他肩膀宽阔,背她一个绰绰有余。
她挨着他,一转头便能看见他深邃的眉骨,还有浓密的睫毛。
就是这些使他的眼神看起来那么幽深,使她一开始对她有些害怕。
呼吸着他身上清冷的气息,良音想着,他这人倒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漠。
这么想着,良音便开了口。
“等我的青团做好了,送给你一点,好不好?”
权且当作她送给他的谢礼。
她的气息拂在他的耳边,如一片羽毛从心头掠过。
有些发痒,但怎么也挠不到。
“嗯。”
陆怀危本想拒绝。
等反应过来时,却已是答应了。
他听见背上的人轻轻一笑。
陆怀危背着良音,一路走到章华台底下,便被良音叫了停。
“我的侍女在这附近,到时候她会扶我回去。”
良音从陆怀危的背上下来,靠着章华台的墙体站立。
陆怀危皱眉,视线向下,掠过她被洁白罗袜包裹的脚踝。
良音察觉到他的视线,将脚缩进裙摆下方。
“被别人看见了,会遭闲话的。”她的声音细若蚊吟,陆怀危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眸光沉了下来,肩背上先前与她接触的地方忽然微微发烫。
不剧烈,却直烧入心中。
他站直身子,语速有些快。
“既然如此,我便先走了。”
良音低头“嗯”了一声,直到男人的脚步渐渐远去,才朝他离开的方向望去。
连背影也见不到了。
“娘娘。”香楹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响起,良音敛了神色,朝她露出一个笑。
“您的脚怎么了?”发现良音被蛇咬伤,香楹焦急起来。
“咱们快些回去,到时候你去替我请一请太医。”良音说道。
二人相携着离开,却都没有看见,西斜的日光下,有一道人影从章华台中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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