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炎饿得两眼发黑,走着走着,已看不清路,更不知此刻正在往哪个方向。
蓦地脚下一软,再也站立不住,一头栽倒,却没感到任何疼痛,他实在没力气了,也不想动弹,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醒来了,似乎又没醒,耳中却听见有人说话,他听不清说些什么,也不想听,正待不理会,忽而一个声音说的一句“舟国的国君薨了”钻入耳孔,他全身一个激灵,霎时清醒过来,发现身处一辆马车里之中,周围堆满一箱箱货物,货箱间还塞有不少防碰撞的干草,原来他是摔在马车的干草上,怪不得一点不痛。
又有另一个声音道:“几时薨的?”
之前那个声音道:“上个月。”
后来的声音道:“那咱们还去舟国送货?”
前面那个声音道:“怎么不去?”
后来的声音道:“他们国丧,咱们去,不会招惹麻烦么?”
前面那个声音道:“即便是天子驾崩,生意也还要做,难道国君薨了,舟国的人一个个都不用吃饭么?”
后来的声音道:“那倒是……”
白炎听说话声是从马车前面传来的,看来是两个车夫在赶车途中,相互交谈。
还待听他们说舟王的事,二车夫却絮絮叨叨唠起家长里短,白炎对这些没兴趣,倒头又睡在干草中,马车颠簸,发出咕噜咕噜的车轮声,不知不觉,他又没了意识。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人把他推醒了,一人着蓝衣,一人着灰衣,正是那两个车夫,其中着蓝衣的车夫问道:“你是谁?”
白炎道:“白炎。”
二车夫面面相觑,他答“白炎”,他们哪里知道白炎是谁。
蓝衣的车夫道:“你怎地在我们车上?”
白炎道:“我生病了。”
二车夫看他枯瘦如柴,脸上没半点血色,确实像生了重病,奇道:“你生病了,不去看医师,怎地却在我们车上睡觉?”
白炎道:“我头晕得很,摔了一跤,正巧摔进车里,就晕了过去。”
说得虽离奇,但二车夫回想早间,他们曾停下车,坐在道旁吃早饭,马车突然晃了一下,他们吃了一惊,四下查看,不见有人,还道是野兽出没,唯恐被袭击,立刻上车走了,却没往车内看上一眼,想来白炎便是那时摔进车里的。
再看他衣饰,全是上等丝绸所制,并不像小偷,况且小偷不大可能会偷了东西不走,反而在人家车里睡觉,而且车里的货物显然没少。
白炎道:“我想去舟国,二位可不可以载我一程?”从怀中取出一包钱币,递了过去。
二车夫接过一看,钱币有数十刀之多,他们此行正是去舟国做生意,反正顺道,平白赚了一笔,于是答应了。
白炎又在车里睡了过去。
灰衣车夫道:“他是什么人啊?”
蓝衣车夫道:“我怎知道?”
灰衣车夫道:“要不要给他请个医师瞧瞧?”
蓝衣车夫道:“荒山野岭的,哪里去请医师?”
灰衣车夫道:“他病得那么重,不看医师,会不会……”
蓝衣车夫看了一眼白炎,说道:“咱们上路吧,若遇上村镇,就给他找个医师。”
哪知一连走得数日,不是荒山,就是树林,别说村镇,连野店都没见半间。
灰衣车夫见白炎愈发消瘦,没精打采的模样,甚是可怜,给他送茶饭时,忍不住问:“你生的什么病,可带有药没有?”
白炎摇摇头,吃了茶饭,复又睡去。
灰衣车夫对蓝衣车夫道:“他不会死吧?”
蓝衣车夫道:“我怎知道,我又不是医师。”
灰衣车夫急道:“那怎么办?”
蓝衣车夫道:“今晚不休息了,赶一晚上马车,明早应当能到舟国,咱们进到都城,先给他找医师。”
果不其然,马车跑了一晚上,第二日的巳牌时刻,果然抵达舟国境内。
白炎道:“停车。”
灰衣车夫道:“怎么?”
白炎道:“我在这儿下车。”
灰衣车夫奇道:“这儿离舟国的国都丹洛城还很远啊。”
白炎道:“我不去丹洛城。”
灰衣车夫劝道:“可是你病得很重,无论如何,先进城找个医师瞧瞧吧。”
白炎摇头道:“不必了。”
二车夫见他坚持,只得停下马车,看他一下去就往与丹洛城相反的方向走,毕竟怕出什么意外,将水壶与干粮包了一包,让他带着路上吃。
白炎不接,兀自走远。
灰衣车夫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呀?”
蓝衣车夫道:“我看他古古怪怪,多半有甚心事。”
灰衣车夫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蓝衣车夫道:“我们管不了这许多,由他去吧。”
白炎越走离都城越远,越走越寥无人烟,然此间道路修得颇整齐,沿途俱是青山绿树,其时阳光正好,鸟儿鸣唱,蝴蝶绕着野花飞来飞去。
又走得数里,道旁出现高高的建筑,是一座巨型陵墓,以大理石砌成,周围设有数尊凶猛的石兽,庄严肃穆。
陵前有长长的阶梯直通而上,白炎当即走了上去。
此时,旁边有人跑出来问道:“来者何人?”
白炎只作不见,兀自向上走。
那人大怒道:“竟敢擅闯王陵,你好大胆……”正欲拔出腰间佩剑,忽而一凛,心道:“此人怎地如此面善?”仔细一瞧,似乎想起一个人来,惊道:“你……你是公子炎?”
白炎听闻这句,方才回头看那人,见其高大壮硕,形貌不凡,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人喜道:“你真是公子炎!”单膝跪地道:“属下胥姜,拜见公子炎!”
白炎恍然道:“原来是你。”
没错,舟国国君的大公子炎,正是白炎。
白炎的生身母亲伶夫人,是舟王最宠爱的姬妾,她温柔貌美,知书达理,宫里人人都喜欢她,不仅其他姬妾对她不妒忌,连王后都与她极为要好。
当年伶夫人怀白炎时,王后由于没有子嗣,说了无论是男是女,都认作她的孩子,正因如此,白炎出生后,自然成了舟王的嫡长子,将来舟国国君之位,非他莫属。
但不知怎地,白炎七岁那年,舟王突然提出,要改立另一名姬妾——娵夫人的儿子,公子晋为储君。
废嫡立庶,不符合规矩,众大夫强烈反对,王后也来劝阻,说道前朝帝王正是立幼子为帝,违逆了天命,这才导致改朝换代。
舟王无奈,只得作罢。
后来,王后和伶夫人相继去世,舟王又起了废嫡立庶之心,不过他知众大夫定仍反对,也不公然废白炎,而是把他打发去封地,日子久了,储君不在国都,便可寻机会立公子晋。
白炎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去了,途中却遇上一名刺客。
那个刺客,正是胥姜,他并不杀白炎,反对他道:“是大王派我来杀你的。”
白炎怎能想到父亲为了立弟弟为储君,居然派人杀自己,不禁放声大哭。
胥姜道:“我不能让大王成为弑子凶手。”带着白炎,逃离舟国,去到一个偏僻的村庄,将他交给一对夫妇,留下钱财,让夫妇二人代为照顾。
白炎记起旧事,说道:“当初多谢你了。”
胥姜道:“可我后来查明真相,再去村庄找公子炎,你却不在了。”
原来那对夫妇不知白炎来历,虽尽心照顾他,还是感到害怕,私下常议论留他在家中,会不会招来甚祸事?
白炎道:“我在那对夫妇家住了半年,住得不痛快,自己走的。”
胥姜道:“原来是这样。”
白炎道:“你说查明真相,是甚真相?”
胥姜道:“我查到,当时要杀你的,并不是舟王,而是娵夫人,她假借舟王的名义,派我们追杀你。”
白炎全身一震道:“你说这话,可是真话?”
胥姜道:“绝无虚言,舟王当时虽已对娵夫人说,定立公子晋为储君,娵夫人还是怕你长大后,从封地回来,跟她儿子抢王位,这才赶尽杀绝。”
白炎颤声道:“爹爹……不知道?”
胥姜摇头道:“舟王全然不知这回事,他还以为是他把你调去封地,你心里恼他,这才跑了。这些年来,他都很挂念你,后悔不该把你调去封地,临去时……还吩咐所有人,一定要把你找回来。”
白炎甚是感触,顿时流下泪道:“那当初……他为何要废掉我?”
胥姜叹道:“这却不知。”
一直以来,白炎对父亲要杀自己一事,耿耿于怀,因此,从未把身世告诉任何人,包括师父和朱砂,没想到这竟是一场误会!他拜祭完父亲后,又去看了母亲和王后母亲的墓碑,回想小时候,父亲常常与两位母亲一起,带着他外出打猎,那时可开心了……要是能回到那时,该有多好。
天色渐晚,胥姜找来一辆马车,把白炎带进了国都丹洛城,说道:“现下公子晋已继位成了新舟王,娵夫人也成了娵太后,你若暴露,娵太后多半还会派人杀你。”于是把白炎安顿在自己家中。
白炎一向不挑住处,挨枕头就能睡,可今晚父亲的身影在脑海挥之不去,使他久久不能入眠,第二日午后,他坐在榻上吃早饭,却见胥姜领着一名中年男子走进房来。
男子一身绿缎衣,头戴金冠,剑眉长髯,来到白炎跟前,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可认得我?”
白炎道:“你是二叔。”
男子大喜,原来他是老舟王的二弟——纥,公子炎正该叫他二叔。
公叔纥道:“你怎么这般瘦,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么?”
白炎道:“我生病了。”
公叔纥问胥姜道:“可有请医师?”
胥姜道:“昨夜已请医师看过,开了几服药,如今侍女正在煎。”
公叔纥点点头,看向榻边案上放着的一堆事物,除了巾帕、火折、钱币、长剑等杂物外,还有一枚金色的旧符牌,说道:“可否借我一观?”
白炎道:“随便。”
公叔纥便去拿起,仔细端详,这块符牌显然是舟王当年赐予公子炎的。
符牌是证明身份的重要物件,白炎既有舟王赐予的符牌,又认得二叔,必是公子炎无疑。
公叔纥再无疑惑,柔声道:“权令,这些年,你上哪儿去了?”
白炎不想把自己在白水河畔被桃花合发现,带回家中抚养的事说与人知晓,便道:“我四海为家,近日听闻爹爹去世,回来拜祭。”
公叔纥叹道:“小小年纪,四处漂泊,实在可怜……”说着,潸然泪下。
白炎淡淡道:“你来作甚?”
公叔纥才哭得两声,就被打断,大为尴尬,忙擦眼泪道:“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白炎道:“你问来作甚?”
公叔纥见他神色颇冷淡,显然不是很想跟自己讲话,看向胥姜。
胥姜悄声道:“公子炎昨日去王陵拜祭了老舟王、王后,还有伶夫人,想起往事,心情不佳,公叔纥有话,便直说了吧。”
既然如此,公叔纥也不拐弯抹角了,对白炎道:“权令,你是老舟王的嫡长子,如今老舟王薨了,国君之位,理应由你继任。”
白炎道:“公子晋不是已继位,成为新舟王么?”
公叔纥摇头道:“他名不正,言不顺。”
白炎道:“是爹爹立的他为储君,怎么名不正,言不顺?”
公叔纥道:“他是庶出……”
白炎打断道:“我回来,只为拜祭爹娘,不想当甚国君。”
公叔纥忙道:“你离开了舟国后,你爹爹一直后悔,说不该废你,以至你一去不回,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他吩咐我一定把你找回来,继任国君,这是你爹爹的心愿!”
白炎听他说法和胥姜不大一样,并不相信。
公叔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个王位,原本就是属于你的。”
白炎眉头一皱,扔下碗匕,翻身躺下,不再理他。
公叔纥急道:“权令……”
胥姜忙劝道:“公叔纥,不如你先行回去,公子炎才回国,且让他休息几日再说。”
公叔纥叹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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