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不幽城与晚上大相径庭。
血一般红得骇人的灯笼暗淡下去,墙角的香烛已被熄灭,昨夜死寂的街道今一早便涌满了人。
郁杭身上的衣服是又扣了一颗柏池的琉璃珠子换的。
是一袭水蓝色长袍,他对衣服没什么要求,柏池买来什么他就穿什么了。
他们到了城门口,果真像那日的少年所说一般,被一旁站着的士兵拦住,不让出去,遂又返回了客栈。
客栈楼下卖些茶水吃食,郁杭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昨天晚上没来得及问你,为什么非要来这种地方?”
柏池不答反问道:“外面追杀咱俩没有几千人也有几百人,都能绕着客栈排上好几圈了,不跑这里难道跑他们怀里去?”
郁杭知道柏池肯定有事情在瞒着他,盯着他看了好半晌,话锋忽然一转:“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出去?”
“缉拿真凶,平息怨灵。”柏池轻声道。
“我说,能说点别人不知道的吗?”
郁杭侧目看去,头上的耳朵被甩得一晃,见正是那日在外面遇见的少年,腰间负着一柄长剑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刚进来,也不知道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我都劝过你赶紧离开了,还非要来找死。”
柏池坐在郁杭对面,身后紧贴着墙角,挡住了少年人的视线,走进来才注意到郁杭。
这灵宠虽然化成了人形,修为却仍是不够,不仅头上的耳朵没能去掉,身后的尾巴还垂在地面上。
“你的灵宠修炼成人了?灵力也不怎么样啊。”
少年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眉梢一动,却露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道:“这样吧,念你们勇气可嘉,叫我一声大哥,我护你二人不死。”
“这么自信,你什么来头?”
不过片刻,柏池那副半笑不笑的神态尽数敛了回去,说话间溪水潺潺,飞泉鸣玉。
郁杭不明所以斜了柏池一眼。
装死了。
少年丝毫没注意到什么异样,滔滔不绝地比划道:“瑶池试剑知道吗?接连五年当选第一的丹穴山柳自羽听过吗?就连那归墟魔教最鼎盛的时候,教主柏池都没做到,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这瑶池试剑乃是修真界一年举办一次的大会,本是用以选拔新代翘楚,规矩颇多。如年逾二一者不可参赛;拔得头筹者不可再次参赛;邪魔外道不可参赛……
前两条还可以理解,但第三条实在是太有针对性了。
归墟魔教虽名为魔教,不过是一派地处人鬼交界之处的宗门,终日与鬼怪厮杀的众门人尚且自顾不暇,连同外界有交集的人都很少,被冠上这么个称号实属冤枉!
直到柏池的出现,他掌教当年便单枪匹马杀上瑶池试剑,剑指仙门,说什么也要争得个参赛资格。
仙家众人见这刚上任的小教主不过时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权当是看个乐子,道袍一挥,便允了。
结果这人不仅拿到了第一,还厚着脸皮非要打破第二条规矩,连续拿了三年的第一。
柏池对这少年假惺惺地拍拍手,道:“那你很厉害了。”
郁杭瞪了柏池一眼,一听这位少年来头不小,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这位…仙师既然来了,那肯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吧?不知道在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郁杭长腿一勾,把桌子底下的凳子带了出去,停在柳自羽面前。
柳自羽顺势坐了下来,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们连凶手都没搞清楚就敢进来?”
“不瞒你说,我们两个是回来探亲的,昨夜敲了亲戚家的门,半天也没人理,着大道又骇人得很,这才来住客栈的。”
“但仙师你不一样,眉宇之间华贵又不失风骨,看着就是能做大事的人,一定知道很多线索吧?”
柳自羽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吃吹捧这一套,被郁杭哄了这么半天不免有些飘飘然,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只要知道的全都交代出去了。
“这你是问对人了,那归墟魔教教主柏池用生杀印吸走了当地修仙门派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法力,硬生生致其血肉枯竭而死,人被发现时只剩了皮包骨,为填补内部的空虚,午夜子时,这些枯死鬼会盯上大街上的行人,吸走其全部精气。”
然而丧心病狂的教主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而惨死的行人,又会沦为下一个枯死鬼,继续在街上游荡,直到找到替身为止。”
“既然枯死鬼会抓人替死,何不把城中百姓全部放走呢?”
“你终于是问道点子上了。”柳自羽扬了扬下巴:“这枯死鬼吸了精气后会顶替原主的身份,混在人群中与常人一般无二,可这口气终归是他夺来的,在他体内留不久,总有一日会泄去,他为了维持人身,只能不断地杀人。”
“你猜猜看,周围这群人,有几个是枯死鬼,有几个是活人?”
郁杭头上的耳朵动了动,屏息凝神巡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猜不到就对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修士能分出来。”
“那杀千刀的柏池不知道害了多少人,自己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柳自羽说着一圈砸到桌子上,眸光恶狠狠地说道:“别让我抓住他,否则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柏池“嗯”了一声,解下腰间还刻着自己名字的玉佩,塞进怀里。
“奥,对了,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们两个如何称呼呢?”
“哦,我叫木白。”
郁杭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柏池重新取了个名字,“他叫木亢,跟我姓。”
“跟你妈……唔!”没等说完,郁杭嘴里便被柏池塞进一个大馒头。
“家狗脾气爆。”
郁杭一记眼刀朝柏池飞过去,却被对方扔回来一个如丝的媚眼。
柳自羽对此将信将疑,但看两个人这幅窝囊样,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在修真界有名有姓的人。
总之不会是柏池就对了。
“几位客官,还要续茶吗?”
老板精得很,见茶壶里的东西见底了,立马低眉信手走了过来,身后还背着一把算盘。
郁杭本来不愿意替柏池多管闲事,但又瞥了眼他挂在前胸摇摇欲坠的衣衫,觉得实在是伤风败俗,这才替他说话道:“昨天晚上不是才给过你一颗琉璃珠子?”
“昨个的珠子那是昨个的过夜钱,这茶水钱……不是还没结呢嘛。”
“那珠子不是很值钱?”
“小店不续隔夜钱,这是规矩,公子若是付账,得一天一天来。”
哪来的破规矩?
就是放在现代也就敢顶多收个餐位费,在这种最容易出流氓恶霸的修真界,这个老板怎么敢的?
“珠子都花没了,你说怎么办呢?”柏池指节很有节奏地敲着桌子,缓缓开口。
“珠子没了,你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老板笑了一声,“比如玉佩什么之类的。”
柏池长睫一敛,思忖之间只见白光闪过,柳自羽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刀背泛着白光在他的袖子上滑了滑。
柳自羽什么话都没所说,老板盯着这人看了良久,也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笑着说道:“罢了罢了,小公子肝火旺脾气也暴,总有你后悔的一天。这顿茶啊,算我请你们吃的。”
店主踩着台阶上了楼,木制的板子止不住地响。
大门口的点点猩红于夜幕中渐渐燃起,映在地上的影子不断拉长,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三个人从客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在这条望不到头的路上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
那些枯死鬼视力极好,最喜在黑暗的地方袭人。
唯一通往这条客栈的路是每一个外来人的必经之路,但这条路上的灯芯燃尽了就再也没换过,客栈的大门又恰巧建在拐角处,那点微弱的光影都被石砖隔绝。
走之前,柳自羽拍掉了柏池那只要去拿灯的手。
“拿着灯出去,你是去找鬼的还是驱鬼的?”
“别说话。”郁杭说着停下脚步,四处观望,柳自羽差点撞到他的后背上。
周遭平白无故卷起一道风,干枯的叶子被拽在地上来回拖拉,发出摧枯拉朽的声响。
“砰!”的一声,十米开外的客栈大门被猛地一推,狠狠甩在门框上,撞出惊天巨响,吓得栖在树上的乌鸦惨叫一声,兵荒马乱向四处散开。
那点风越卷越是猛烈,以三人为中心卷起了飓风,郁杭屏息凝神,看着黑暗中隐约飘起来的东西。
这东西看起来很轻,软绵绵地没什么力道,却没被卷得乱七八糟的风扯得碎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郁杭听到了几声森然的笑。
它本在飓风的最外层,沿着力道一点点向内逼近,郁杭看准时机,眸光一凝,手直接探了进去,将那东西紧紧抓住!
纸一样的东西惨叫一声:“哎呀,你扣坏我的眼睛啦!”
说罢,又油腻腻地从郁杭手里滑了出来,笑嘻嘻地混进风里。
“还不现身!”
郁杭见周围的枯死鬼聚成一堆,马上就要不可控起来,指尖燃起一张火纸,向墙壁上打去!
火光闪过瞬间,照出一张漂浮着的人脸。
脸上的笑容大得诡异,唇角几乎是要扯到耳根的位置,说话间簌簌往下挤出白粉,豆大的眼睛闪出幽幽绿光。
活像是一张风筝脸。
这浮动着的脸矫捷地很,见火打过来,身子一甩就到了另一侧。
“你又晃到我啦!”
火纸透过风,直直打在那面墙壁上。
郁杭白天在其上嵌着的烛芯全都换了新的,连在一起,打出一道便可接二连三地亮出一整片。
可它落到了墙壁上,兀自“噼啪”响了一阵,光线就黯淡下来,最终焚成一团黑灰,散得到处都是。
“这怎么回事啊?”
柳自羽见状也燃起了一张火纸,不死心地朝那片已做好了手脚的墙壁打去,结果没有丝毫改变。
“有人把蜡烛换掉了。”郁杭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声音狠戾。
柏池脑子里忽然闪过白天里老板怪异的笑容 ,“那个老板?”
“不至于吧,我可是来帮他们城里除灾的,只因为这么点事就要杀人灭口?”柳自羽再也按捺不住,削铁如泥长剑出鞘,找着怪诞嬉笑的声音,一挥手挑断了一只鬼的喉咙。
“没领你的好心呗。”鬼风笑着不断逼近,现下他们三人已紧紧贴在一起,稍动一寸都要被卷进去,啃得一干二净,“郎君年纪这样小,别这么凶麻。”
柏池眸光凛冽,手中紧握着的玉佩转了转,碰到了身后郁杭的指尖,若有所思。
他身后绕出一丝魔气,一路曲折蜿蜒,在拐角处消失在郁杭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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