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你好,我叫徐彻。
1
这并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在很早以前就见过你了。
那时,你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被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包围着,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面无血色,形容枯槁,尽显病态。即便如此,从你精致的五官上仍能看得出你长得还不错,像极了西方传说中苍白而美丽的吸血鬼。我当时想,他们选择了你该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毕竟这仍是个看脸的时代。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选择你是因为你是个孤儿,无牵无挂的身患绝症的孤儿。
我听见心电监护仪上你缓慢而无力的心跳声,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拖得很长,艰难地接续着。
由于隔音不佳,隔壁病房痛苦的哀嚎声时常传入你的病房里,听着让人心生怜悯却又无可奈何。一声又一声,绝望而揪心,我再也不能忍受,借口上厕所逃开了。
走出病房时,我回头看了你一眼。不知为何,你忽然侧过了头,正好撞上了我的目光,我发现你的眼眸黑得发暗,没有一点生气,如同蒙了雾气的墨玉一般。
真可怜,你才十九岁。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双墨色的瞳眸。
2
我再一次见到你时,你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容光焕发,正乖巧地坐在床上。
你的房间,陈设十分简单,一床一桌两把椅子,角落里有一间小小的卫生间。
房间四面皆是单向玻璃,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们,但却时时刻刻被我们注视着。
李教授通常不会让我接触实验核心,因为他不喜欢我,正如我也不喜欢他一样。
他鄙夷我,从不叫我的名字,张口闭口就是“关系户”。我是被我那高官父亲硬塞进来的,他希望我继承他的理想成为一名科学家,最好迈入院士行列。
我一向循规蹈矩,顺着父亲划定的路线按部就班,所以这一次我也没有拒绝他的安排。
在徐部长面前,李教授对我一直是客客气气的,我曾因他给予我这样的礼遇而诚惶诚恐,毕竟他可是行业里真正的顶尖的专家。然而,父亲走后,李教授便敛了所有笑意,冷冰冰地指挥我去打扫实验室或者整理文件,实验室里所有无关紧要的杂活都落在了我头上。
我知道关系户总是不讨喜的,何况我本人并不热爱科研事业,所以我便任劳任怨地成为了打杂的“伙计”。对了,我之所以不喜欢李教授,不是因为他故意针对或为难我,仅仅是因为我看不惯他那种“双面人”的做派罢了。
虽然我从未接触实验核心,但我大概知道,李教授的团队在研究一种能够治愈癌症的药剂,目前已进入临床试验阶段,而你就是第一批受试者,编号A031。
你是特别的,具体有多特别,当时的我不大清楚,但我知道你对于我们的团队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存在,他们在背地里都称呼你为“奇迹之子”,据说连那药剂也是以你的姓氏为名的——L。
你是核心中的核心,我不明白为什么李教授会叫我来看护你。
不过,当你的房门打开时,我明白为什么了李教授会选择我了。
你的房间臭气熏天,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粪便味儿,我忍不住捂紧了口罩。
我顿在门口,迟迟没有动作,李教授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把床单被套都换了,顺便带他去洗个澡再换身衣服,搞快点。
这时,门边的小窗口突然打开了,他们送来了新的床上用品以及的衣服。
我看向你,你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我这才发现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清澈而灵动,透着盎然的生气,与上次行将就木的衰相大相径庭。
我忽然想:真好,你又活过来了。
我慢慢地走近你,你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竟让我有些紧张。
我竭力表现得自然一些,冲你打了声招呼:嗨!你好!
你歪着脑袋,似乎有些困惑,然后学着我的模样向我招了下手。
我大概明白了,你虽然恢复了健康,但你的智力似乎出了些问题。
我来到你的床边,见你没有任何反应,我便掀开了你的被子,臭味扑面而来,真是一片狼藉。
“臭臭。”我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像哄小朋友一样,“要洗香香!”
你仍然懵懵懂懂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你是否听懂了我的话。
此时,耳机中再次传来了李教授的催促声。
对,他是清高的科研人员,这种屎尿相关事自然得由我这个打杂的来负责。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干脆伸手把你从床上抱了下来。幸好你比较轻,而我恰好勤于锻炼,一路把你抱进卫生间并不大费力。
卫生间里有浴缸,我把你放了进去,你四处张望着,充满了好奇,像个初生的婴儿。
我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过你的脚边,你身子一颤,有些惊慌,求助似的看向我。
“别怕,这是水。”我握住你的手,慢慢地靠近水龙头。
水流温柔地穿过五指的缝隙,你惊喜地瞪大眼睛,我在你的手背上划了几笔,微笑着告诉你:“水。”
我于是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本名著,当初沙利文就是这样教导海伦·凯勒认识了世界。
那么,对你而言,我是领着你认识世界的人吗?
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出双手去感受水流。
我那时觉得你好乖,至少比我家的小妹妹乖巧得多。
不过,当你掬着一捧洗澡水准备下口品尝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的师姐程嘉丽告诉我,这个项目密级太高,我们不可能另外为你安排一位专门照顾你生活起居的保姆。于是,“无所事事”的我就这样成为了你的“保姆”,你的老师,你的……朋友。
你比一般的小朋友要聪明得多,不过几天就学会了自己上厕所、擦屁股(我不是在揶揄你,我真的是在夸你),你甚至还学会了用沐浴露洗澡。那天早上我来给你送饭时,他喜滋滋地跑过来,一直往我身上凑,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想让我闻闻你身上沐浴露的香味。
你的学习能力很强,但不知道为什么你总学不会自己拿勺子或筷子吃饭,我只好天天端着碗喂你吃饭,一边喂饭一边告诉你“这是莴笋”、“这是西兰花”、“这是鱼”……
你胃口很好,从不挑食,这一点是极好的,因为如此一来我就不用费心劝你多吃点。
为了让你早日学会说话,我就像电视剧里经典好父母一样,常常捧着一本童话书为你讲故事,你总是听得很认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样的画面其实有些诡异,毕竟你是个十九岁的大男孩,站起来与我一般高。
也许是因为我时常陪伴在你身边照料着你,你对我很亲近,甚至可以说有些依赖我。
他们第一次领着你走出房间时,你或许是有些害怕,竟然拉住了我的手。
我当时既尴尬又觉得有些羞耻,因为我长这么大连女孩子的都摸过,第一次牵手竟然是和你这么大的男生,而且实在众目睽睽之下。
可你紧握着我的手,你手心渗出的汗透露出你的紧张与不安,我只好无奈看向师姐:“他好像有点害怕,我陪他一起去吧。”
你已经习惯在吃饭的时候听我为蔬菜鱼肉做自我介绍了,并且开始指着盘里的食物主动向我提问,我一一为你解答:胡萝卜、小青菜、牛肉、土豆——这时,你的手指突然指向了我。
我愣了一下,笑着对你说:徐彻,我叫徐彻。
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陆,珩。
在这一天,你终于学会开口说话了。
而这也意味着我作为“保姆”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该和你说再见了。
3
我们对受试者或者说实验品从来都是以编号代称,而不冠以姓名,我的老师告诉我这是为了避免研究员与实验对象产生不必要的感情。后来,我时常会想,或许我不该知晓你的名字,这样我就不会刻意去关注你了。
我被李教授调离了核心实验区,再次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为前辈们端茶倒水,忙前忙后。
开始我还能听到关于你的一星半点的消息,大多是赞叹与惊讶,毕竟你曾是一位被现代医学宣判了死刑的肝癌晚期患者,谁也无法想象有天你会起死回生,迸发出璀璨的生机。
然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关于你的一切数据都被封锁了,再也没有人在茶余饭后提起你。
我猜,你应该是痊愈了,已经回归正常生活了,就像其他受试者一样。
这样最好不过,我真替你开心。
我要是整天住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一定会“发疯”的,何况你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如死水一般,平静而毫无波澜。
直到那一声的爆炸响起,早已生锈的齿轮再次转动起来,推动了我生命的指针。
那天中午,我正在打印实验报告,打印机飞速地运转着,吐出一张又一张的A4纸。
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只有我和打印机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这时,我听见了细微的刺啦声,像是电流短路的声音。果不其然,接着打印机就死机了。我正要去检查机器,天花板上的吊灯骤然熄灭,整个办公间陷入一片死寂。
突然间,核心实验区那边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一瞬间尖锐的耳鸣充斥耳中,我什么也听不见,直到警报声将我拉回神来。
我忽然记起来,师姐那个工作狂这个时间一定还在实验室里。日光灯忽闪忽闪的,借着断断续续的光芒,我看见核心实验区的门被打开了,大概是由于电路故障吧。来不及多想,我一径冲了进去,然而迎接我的却是熊熊烈火喷涌而来,以及猛冲向我的你。
我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漫天火光之中,你抓住了我的手,仿佛得到了指令一般,我的双腿终于动了起来,跟上了你的脚步。然而,逃离了烈火的纠缠,我却未能逃过坍塌的房梁——
生死一瞬。
“徐彻,小心!”
你反应迅速地推开了我,我得救了,你却被压在了房梁之下。
由于吸入了过多的浓烟,我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脑子里想的居然是:你记得我。
我醒来时,距离爆炸事件已过去了两天。
父亲在我的病床边守着,李教授“受累”候在一旁。
一见着李教授,我立马坐起身来,问:“陆珩呢?”
“什么陆珩?”李教授与我父亲面面相觑,恍然大悟,“你是说A031?他没事。”
“怎么会没事?”我又是焦急又是诧异,“他为了救我——”
“小彻!”父亲打断了我的话,温声细语地说,“你现在需要静养,其他的先别管了,听话。”
新闻上只说爆炸的原因是电流短路,只有几名工作人员受了伤,这其中就包括了我和师姐。
我问过师姐关于你的事,她闭口不谈,只是叫我不用担心。
的确不用担心,因为我很快就再次见到你了。
4
我跟在师姐身后,想不通为什么李教授又把我喊了过去。
实验所的设计师似乎对白色建筑有着近乎执着的偏爱。
在纯白的房间里,我又见到了你,你依然乖巧地坐在床上,眨着琥珀色的瞳眸,透着一种天真烂漫的傻气。我很是疑惑,转头问师姐:“他怎么又成了这副模样?”
师姐瞟了一眼李教授,见他正低头翻阅着手上的资料,她凑过来小声说:“又恢复出厂设置了。”
我明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我正要进入实验室时,师姐突然拉住了我,伸手取下了我的眼镜,说这个不能带进去。
好吧,实验室总有些奇怪的规定。
你已不像从前那般瘦骨嶙峋,看起来强壮结实了许多,我把你抱下床时费了不少力气。
我小心翼翼地脱去你的衣服,怕触碰到你的旧伤,却惊讶地发现你的身上竟然一丝伤痕,白皙光滑如婴儿一般。你坐在浴缸里,傻里傻气地望着我,显然不能解答我心中的困惑。
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须知“不该问的别多问”,我收起了好奇心,再次成为了你的“保姆”。
或许我天生就有一种浪漫的文学气质,因此,我与你的交流再一次回到了“水”上。
你并拢双掌,掬了一捧水,我以为你又要喝洗澡水,正要伸手阻止你,你却把水泼了,突然凑近了我,好奇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也很疑惑,难道是因为我没戴眼镜,你不大习惯吗?
然后,你伸出食指,在我的眼角轻轻一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接着便做出了一个微微吃惊的表情。
我忍俊不禁,对你说:“这是痣。”
上一次,我陪你了下半月。
而这一次,你的进步更加神速,不过一周你便能开口说话了。
你一直待在实验室里,恐怕好久都没见过外面的风景了。
于是,在这天,我为你带来了一本描绘四季的画册。
我指着第一页万紫千红的春光,对你说:这是春。
你定定地盯着那一页,面无表情。
或许你不大感兴趣吧,我便接着翻下一页。在我翻页之时,你忽然握住了我的手,阻止我继续翻页,你困惑地看着我:春,是什么?
我被你问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这个抽象名词。
可惜,我也没有时间再向你解释了。
实验所外的桃花开了,明媚而灿烂。
你问我“春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你,这就是春。
于是我折下了一枝桃花,把它插入花瓶中,带进了所里。
我被拦在了门外,他们不准我进去,多亏师姐替我解了围,也幸好李教授今天不在。
我说明了来意,师姐大概也挺同情你的,便给了我五分钟与你见面的时间。
你坐在椅子上看书,听到了门开的动静,你侧过头望了过来。
见来人是我,你“嗖”地站起身来,惊喜地说:你来啦!
我微笑着向你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他们跟我说你走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是去给你准备礼物了。”我走近你,把玻璃花瓶搁在你的桌上,对你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桃花开的正盛,这一抹明艳的芳华成了纯白实验室里唯一的色彩。
我看见,你的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一如春日里明媚的阳光,你笑着说:“原来这就是春。”
时间太短,没聊上几句我就要走了,当实验室的门打开时,你叫住了我:“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你不必知晓我的名字,但我还是回过头告诉你说:“我叫徐彻。”
你弯着琥珀色的眸子,笑着对我说:“我叫陆珩。”
我从实验室出来时,师姐认真地对我说:你这样其实很不专业。
我知道,作为研究员,我不该对你抱有任何私人情感。
我以后大概不会再来看望你了。
5
这是第三回了。
我又来到了这里,眼前是纯白的房间。
你端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目光冷冽几乎能够穿透厚重的单向玻璃。你的脖子上戴了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项圈,做工精细绝非普通的装饰物,我猜这大概是某种监测设备吧。不过,戴在脖子上的监测设备倒是少见。
不对劲,你看起来不像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初生婴孩”,李教授叫我来做什么?
师姐将一张托盘递给了我,上面放着几只试管与采血针,她对我说:“你去抽他两管血就够了。”
“为什么是我?”
“你快去吧,不然等下教授又要发火了。”师姐轻轻推了我一把。
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接过托盘,走向了门。
这时,师姐拉住我的衣袖,担忧地嘱咐了一句“小心”。
只是最基础不过的抽血而已,又什么需要小心的?是不放心我的抽血技术吗?这下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再次踏入你的房间,你猛地转过头,目光凶狠地瞪着我,吓得我心中一凛。
你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陌生极了。
我莫名地有些紧张,故作轻松地向你打招呼:“嗨,陆珩!”
话一出口,我开始暗自懊悔:错了,我应该叫你A031,不该以名字相称……这下好了,李教授就在外边,他鄙夷我的原因又要加上一条“不专业”了。
你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旋即是疑惑,最后沉淀为一句:“我认识你吗?”
啊……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回事,你并没有“恢复出厂设置”,为什么会不记得我了?
我甩开一时的困惑,摇了摇头说:“我是今天负责给你抽血的工作人员,我叫徐彻。”
你若有所思,小声嘀咕道:“没什么印象……”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你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却仍戒备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出去?”
我如实说:“把你的病治好了以后,你就可以出去了。”
“我没有病。”你皱眉道,“我好得很。”
耳机里传来师姐的声音:告诉他,他有失忆症,一直在这里接受治疗。
我愣了愣,接着问你:“你是不是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你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我只记得我叫陆珩,我得……”顿住。
“是了。”我走到你身边,把托盘搁在桌子上,“你患有失忆症,一直在这里接受治疗,只是连这件事你也忘记了。”
你不相信,问:“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师姐说:出来拿资料。
门边的窗口打开了,我走过去,把一叠资料拿了过来。扫了一眼,是你的个人信息登记表以及病历本,我把它们递给了你。
你快速地翻看,接着,你抬起头半信半疑道:“这些东西是可以伪造的。”
我正想说些什么,前方的玻璃突然一闪,一张投射到玻璃上:那是你躺在重症监护室的景象。
我对你说:“我们没有理由欺骗你。”
我端着托盘走出实验室,师姐立马迎了上来,用力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就说吧!还得是你!”
我按耐不住好奇心,忙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师姐无奈地对我说:“这次与前两次不一样,他的思维能力没有影响,只是失去了所有记忆。但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一醒来就开始发疯,他认为我们囚禁了他,对我们充满敌意,根本不给我们丝毫开口解释的机会……连李教授都被他揍了一顿。”最后一句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寻思,前两次都是你在照顾他,兴许他会对你有一定的亲近感,所以……就交给你了。”
“他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追问道,“真的是失忆症吗?为什么其他受试者都没问题?”
师姐叹了口气,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不对,这其中一定要隐情。
许是怕你再次“发疯”,他们招架不住,这一回我成功地留在了核心实验区。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我有更多的机会去打探你的信息。
趁着前辈们去食堂用餐之际,我打开了师姐的电脑,果然设了密码。
我抱着侥幸心,输入了一串数字,竟然真的验证正确了——师姐居然还在用以前的密码,当年我向她借用视屏会员时,她的账号密码就是这个。
可惜我只蒙对了开机密码,之后登录系统所需的密码我一个都没蒙对……
没办法,探查计划只好暂时搁浅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我在师姐的抽屉里找到了你的日记本。
这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资料,于是,我把它顺走了。
这是你的抗癌日记,你曾经梦想着成为一名医生,却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同时被确诊了肝癌晚期,时日无多,可你却还有很多没有实现的愿望。讽刺的是,现在你的癌症被治愈了,你却被困在了这间实验室里。
不过,真没想到我居然会出现在你的日记里。
原来,我们的初次相遇是在医院的走廊上,而不是重症监护室里。
他们似乎把我当成了你的定心丸,不再阻止我进入实验室去看你。
也许是见过你“发疯”的样子,他们都有些惧怕你,即使常常领着你去做各种测试或检查,他们也不敢多跟你说一句话,我便成为了你唯一的聊天伙伴。
一开始,你时常问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譬如你为什么会得失忆症、从前的你是怎样的……
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整个实验所里最微不足道的小研究员,你问的这些我真的不知道。
渐渐的,你便不再问这些了,你开始问我:雪山是什么样的,星空是什么样的,大海又是什么样的……你说你的脑海里有这些词,你却无法想象这些词所形容的景象。
于是,每次来见你我都会给你带一本书,画册、绘本或者自然地理杂志。
我所租住的宿舍附近有一公园,里边有一荷花池,我每天去实验所的路上会经过这里。
那时是初夏,一池碧叶掩映着含苞待放的荷花,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荷花香,沁人心脾。
几个月前,我曾赠予你一枝春色,现在已到了夏天。
于是,我脱下鞋,卷好裤脚,走进荷花池里,摘了一朵半开不开的荷花。
你房间里的那只花瓶不见了,我也没有多余的花瓶,只好把这朵荷花插在我的茶杯里,摆在了你的桌上,我告诉你:“夏天到了。”
你凑过来,轻嗅荷花,淡淡一笑,这点笑意转瞬即逝,你神色一黯,突然问我:“如果我的失忆症治不好,我就永远不能出去吗?”
这个问题把我问倒了,因为我也感到很奇怪——你只是智力与记忆受损,为什么他们不允许你走出实验室呢?如果是为了保障你的人身安全,那安排研究员陪护着不就行了,何况实验所内外都有安保人员……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搪塞道:“总有一天,你会痊愈的。”
然而,在我的内深处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你可能永远不会有痊愈的那一天。
你看着我,目光沉沉,竟让我莫名地感到心虚。
这时,你对我说:“徐彻,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啊?”我一愣。
你扑哧一笑,我立马反应过来,你刚才的话显然是在逗我的。
“我的意思是,比起外边那些冷冰冰的白大褂,我更喜欢你。”你认真地注视着我,微微一笑,“只有你把我当作朋友,而不是病人或者……实验品。谢谢你,徐彻。”
你或许不知道,在此后的日子里,你这一句话给了我多大的勇气。
而我也不知道,当你对我说出这句话时,其实是在同我做最后的告别。
有人说,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忍不住的:一是咳嗽,二是爱。
我觉得应该加上第三种,那就是好奇心。
受这种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我跑回了阔别已久的家,悄悄打开了我父亲的保险柜,偷偷翻开了他的笔记本——我父亲的记性不大好,他又个不大安全的习惯,经常把账户密码之类的信息记在笔记本上。
他可是徐部长啊,实验所的直接负责人,李教授的顶头上司,拥有访问系统平台的最高权限。
虽然我平时不大喜欢“徐部长的儿子”这一身份,但我确实是徐部长的亲儿子。
数据平台只有接入内网才能登录,我得先回到实验所。
当我进入核心实验区时,所有人都围着那间实验室,窸窸窣窣地谈论着什么。
我挤进人堆里,猛然发现纯白地面上溅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血泊之中躺着一朵盛开的荷花,干净得耀眼,而供养它的茶杯已碎得七零八落。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前辈瞟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割腕而已,死不了。”
割腕?你怎么会割腕呢?
但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追问,他们都不会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便不再多问。
趁无人注意时,我打开了师姐的电脑,用父亲的账号密码登录了系统。
6
编号:L- A031
你曾是肝癌晚期的绝症患者,怀抱着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你申请成为了受试者,注射了4089号药剂。
这之后,你体内扩散的癌细胞一点一点消失无影,药剂成功治愈了你的肝癌,你真的获得了“重生”,研究员们惊喜地称你为“奇迹之子”,而4089号药剂也因此得名“L”——你姓氏的首字母。
但是,在48名受试者中,药剂仅仅在你身上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功效,在其他受试者身上却表现得平平无奇,没有一人如你一样成功战胜癌细胞。
47名癌症晚期的受试者陆续离开了实验所,只有你继续留在了这里,因为你一直昏迷不醒。
研究员们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你醒来,谁也没有料到,终于醒来的你竟成了“痴傻的婴儿”,大小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于是,我就这样来到了你的身边。
研究员们本以为是药剂损伤了你的脑细胞,因此造成智力退化。但在研究过程中,他们发现你的脑细胞并没有任何损伤,你的神经元甚至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活跃度——你不是在退化,你是在进化。
李教授确信,你是真正的“奇迹之子”,通过对你的深入研究一定能找到治愈癌症的万灵药。
然而,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就像氪石之于超人,宇宙射线之于神奇四侠,L药剂赋予了你非同凡响的超能力。
最开始表现为极强的学习能力,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然后是惊人的运动能力,力大无穷,来去无踪……发展到最后,你甚至能够控制金属,乃至电流——这也是导致实验室爆炸的真正原因。
你超人般的体格使得你在爆炸中幸免于难,即便被重达几吨的房梁压住,你也毫发无损,仅仅是因体力不支而陷入了昏迷。
但是,当你从昏迷中醒来后,你再一次“恢复出厂设置”了。
李教授猜测,就好比电脑过载,只能重新启动,你的身体无法承受太大的“能量”,为避免“崩溃”便强制“重启”了,这也许是你身体的一种保护机制。
在接下来的研究中,李教授发现这样的情况不仅仅是“重启”——你的身体在不断“更新”,每一次重启后你的大脑机便会得到进一步的强化,使得你能容纳更多的“能量”,拥有更加不凡的超能力。
这让李教授感到恐慌,毕竟你第一次“爆发”便摧毁了整个实验室,倘若你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怕会威胁到社会安全。因此,他必须看住你,并且找到你获得超能力的根本原因,如此才能对症下药。
事实上,他也有自己的私心——通过你研究出研究出真正的“L药剂”,用它来治愈癌症。
你不要怪他,算了,你怪他就怪他吧。
李教授的女儿因癌症而死,所以他才会偏执至此,把你当作彻底的研究对象。
鉴于你对金属与电流有一定的控制能力,你的新房间被改造成了完全绝缘的空间,也不能出现任何金属物质。
李教授开始不断地采取你的各种□□样本,最常见的血液、唾液、尿液等等,甚至包括脑髓液——用腰椎穿刺术进行抽取,我知道这很痛,而这样刺骨钻心的痛你每天都要经历。
但因为你的自愈能力极强,他们从来不会心疼你。
他们告诉你,这是为了给你治病,为了你好。
你相信了,所以此你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直到有一天,他们不小心打碎了你的花瓶,踩烂了那一枝早已枯萎的桃花。
你生气了,你斥责他们。
他们却一脸冷漠,只想着带你去做检查。
那一瞬间,你感到愤怒,四面的玻璃应声而碎,连摄像的镜头也被震碎了。
闻讯而来的李教授举着麻醉枪,毫不犹豫地给了你一针麻醉剂。
李教授担心麻醉剂药效不够,一针接着一针地发射,毫无防备的你就这样被放倒了。
如李教授所料,第三次重启后,你变得更聪明了。
当然,李教授也很聪明,他提前给你装上了麻醉项圈,一旦你有丝毫异常举动,便会被高浓度的麻醉剂瞬间放倒。
这一次,你有基本的语言、思维、行为能力,你记得你的名字,甚至记得对研究员尤其是对李教授的厌恶之情,你对他们拳脚相加,完全不给他们靠近你的机会,这让想要采取□□样本的研究员们无计可施——如果动用了麻醉剂,你的□□尤其是血液样本会受到污染,这不是李教授想要的。
于是,我又出现了。
当我喊出你的名字时,你卸下了敌意,于是你再次掉入了火坑之中。
在你极强的自愈能力的作用下,你身上不计其数的针孔以及大大小小的淤青能够瞬间消失无踪,因此,即使我天天来看你,却也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些,一直被蒙在鼓里。
“割腕而已,死不了。”
“比起外边那些冷冰冰的白大褂,我更喜欢你。”
“只有你把我当作朋友,而不是病人或者……实验品。谢谢你,徐彻。”
得知一切真相的我,这时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陆珩,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而当你读到这封信时,相信我已经把你救出来了。
0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