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来,屋檐下灯笼照得地下一片红,天空是青黛色,屋下是橘红色。高墙介于明暗之间,新刷的白墙像抹着厚厚脂粉的脸,那一串串大红灯笼是掉下的胭脂泪。
新房内,向洵美一个人端坐在被褥上,一屋子挤满观礼的人。右边是向家人,左边是赵家人,前面是众宾客还有宫里派来的嬷嬷,有品阶的女官。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像高坐莲台的神佛,一点不能出错,于是缄默着任由她们引领。
上花轿前,妈强忍着眼泪叮嘱她:“嫁了人可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能在家里一样耍小孩脾气。”她也强忍着泪答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鞭炮噼里啪啦放完。鸣锣开道,那“铛铛铛”锣声一响,紧接着镲钹“锵锵锵”,听得人嘴里像吃了块含沙的酸梅子,又酸又碜牙。
迎亲的鼓声像修葺的房子在打桩,一下接一下“轰隆隆,轰隆隆”作响。听得向洵美心里越发焦躁,她被奢重的冠子华服压得喘不过气,好似中午睡觉梦魇浑身动不了,五感却无比清晰,嗅出不同爆竹硫磺味的差别,挣扎着试图扭动一下身子只能动动手指,就这样浑浑噩噩过完长街,过完所有的礼数。有人朝她一步步逼近。
是新郎官赵敏求。
妈带着他坐在她身边,被褥凹下去一块。第一次有成年男子离她这么近,身子僵住不知道要干什么。
两家拿出彩缎,姨妈和赵敏求的婶子将其绾同心结,一头在赵敏求手中,一头牵在她手中先去家庙拜过祖先,又回新房夫妻对拜。一群人迎着他们撒帐,边撒边唱着祝词“夫妻同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唱完剪发合髻,端上交杯酒。向洵美一昂脖子喝了,女官替她取下花冠。要掷盏了,她忽然想孟弗谖在不在屋内,她有请她。但她不敢抬起头,宾客看见会取笑。
“哗铛”一声。杯盏一仰一合。
“大吉。”女官洪亮的嗓门充斥着屋子。
“大吉”“大吉”众宾客边笑边叫嚷。
在高朋满座的喧嚣中,向洵美微微一笑。
孟弗谖看到她嘴角的酒窝。心道:她是高兴的。
还是瞒着她吧。
孟弗谖挤在人群中离开。新房又安静下来,潮打空城寂寞回。
观礼的空隙,一群教坊伶人在后台谈天说地,叽叽喳喳和树林里的麻雀似的。
一些人端着攒盒,就着些冷菜随便吃几口。伶人上台搬演前两个时辰开始就不能进食了,一是怕味,二是容易吐。但是饿太狠,肚子会有异响,所以乘着空随便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嚯。赏钱一人一贯。我听管事的说。”一个大嗓门的叫嚷。
“那这排场够大啊!光是给我们的赏钱就几十贯了,还没算上其他。”
“要不然怎么叫世家联姻呢。”
靠近宋彤的一桌边吃边聊,话全落宋彤耳朵里。
宋彤闷头吃着冷饭。
绒绒凑过来,小声道:“粟娘真够意思的,一天下来开开心心压根没往心里去。换成我,我可做不到。”
“粟娘人呢?”
“和小小一块吧。”绒绒抬头巡视了圈屋子,“没看见她们人,估计在哪聊天呢。”
“换成我,我也做不到。”宋彤惆怅道:“落差太大啦。人家天生好命。”
绒绒说:“我以前很羡慕她们。哎。这些高门贵女生下来就是享福的,后来见多了也就那样。等她们嫁了人,谁知道嫁的什么王八羔子?出身再好也和我们一样用烂货。”
“你的事怎么着。有什么说法没?”
“遥遥无期。哼。还不是人家说了算,人家让等,再有脾气也得等下去。”绒绒筷子提得老高,拨炭似的拨着盒里的菜。
“哈哈。笑死人不要。”不知从哪张桌子传出来一句。
绒绒幽幽续上:“万钱买尔身,千钱买尔笑。老笑空媚人,笑死人不要。”
宋彤听得心头一颤。绒绒食之无味,弃箸收起食盒。
她不能全指望王甫,得多留条路了。
六月的天天黑的晚,戏台一直唱到天黑蝙蝠叫。廊檐系着大红缎子上挂着彩绢,绫罗剪制的花球、鸳鸯、双喜之类喜庆的花样,屋内烧着宫灯香烛,泛着袅袅崇光。贵妇斛光交错,推杯换盏间交流各家发生的事。
孟弗谖百无聊赖地吃着菜肴。松雪悄无声息走过来,在她耳边说:“姑娘。等会有个弹琵琶的就是粟娘。方才我听到有人叫她。”
粟娘,哪个粟娘?哦。孟弗谖想起是和赵敏求约会的那个女人。
孟弗谖漫不经心朝台上望去,心道:倒要细细打量她是何等人物。
红色帷幕拉开。四位姑娘中间坐着两位一个弹琴,一个怀抱琵琶;两边站着的,一个吹笛,一个吹箫。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弹琵琶的姑娘唱着。
不过十五六岁少女,生的国色天香,面若芙蓉,媚眼如丝,金菡萏绾扰扰青丝为随云髻,烟罗雾纨裹着玉肌琅玕,身着珊瑚粉衣,象牙白裳,脖上戴着水晶璎珞,衬出一段雪颈,白得勾人。
比洵美漂亮。说实话,洵美在世家女子中也算出挑的,但和这位粟娘一比只能说秀气了。更别说那缠绵娇柔的嗓音,连她听了都酥掉骨头。
饶是见惯了美人,孟弗谖也不得不承认:赵敏求这人人品不怎么样,眼光倒是毒辣。一位贤妻,一位美妾都让他挑了去。可惜,美玉倚蒹葭。
左边吹笛子的也是,虽和其余三人服饰一致,任是让她穿的别有韵味。琼枝玉女般的人物,萧萧肃肃,岩岩而立。再说样貌,高鼻红唇,长眉入鬓,整个人透着几分清冷忧郁,如山间幽谷中一株百年桃树,一树繁花,遗世独立。
孟弗谖的心停顿了一下。那乐姬嘴边的笛子好像是向子武送给自己的,又被她转赠给一位伶人。莫非是同一人?
仔细盯着看,笛子系着的玉错不了。
“松雪,你看那位吹笛子的可是当年我转赠笛子的人?系玉的靛青色穗子还是你做的呢。”
松雪忙看去,口中道:“是。不错。哎呀可巧。”说罢又悄声道:“她们是一起的。姑娘你何不把人叫来,问问那女子有关粟娘的事。”
孟弗谖挑眉道:“我叫她来做什么?木已成舟的事,没法更改。”
靠着座的侄儿媳妇王绣莹,因新上的羹汤风味新鲜请她品尝,见她主仆二人咬耳朵不理睬,凑过身笑道:“说什么事说得那么入神?”
孟弗谖心中正纷纷扰扰,见她侄儿媳妇这么问了且她素日嘴严,便把赵敏求偷见歌姬一事全盘托出,望她给个意见。
王绣莹面不改色道:“大喜的日子做出这样的事实在过分了。可是,男人素来既要贤妻又要美妾的,难免弄出几样风流韵事。看淡吧。”
孟弗谖见她稀松平常,不禁想说:“既然素来既要又要,那何必说什么永结同心的誓词?可见都是女人去顺男人的心!”转念一想,前几日后院多了个姓符的姑娘是侄儿新纳的妾室。只好把话掩住,心中哀叹:“难怪白乐天有云‘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再出色的女子也难逃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命运。
孟弗谖不由想起自己的姐姐。自己的二姐孟绰是家族中最优异的女子,击败世家百女夺得后位。十六岁册封皇后,出嫁那天所有正三品以上官员充为迎亲使臣,百官夹道相送。那场盛大恢宏的婚礼,建国以来绝无仅有。过了很多年,每逢京城大户人家出嫁,汴京人都会想起当年孟后与哲宗皇帝大婚时的风采。
姐姐立为皇后时,爹的妾室听宣夫人燕氏抱着她观礼。
那时她还是小孩子,礼仪早忘了,只记得从红伞青盖的车舆上望去,黑压压的人列成八行八列站在白茫茫的阳光行礼,那一套复杂繁琐的礼仪如同头顶焦灼的烈日,压得人喘不过气。
听宣夫人说:“姐姐是皇后,不一样了。知道吗?”
她点点头,知道。
而后,头戴花冠穿着珍珠袍服的女官领着她们三叩九拜,进入皇后殿室。
宫人抱着她在黑漆漆的地板上行礼。行完礼,宫人连忙抱她起来,接到姐姐身边。此后进宫她都要给姐姐行礼,姐姐坐在宝座上不说话,只是慈祥地看着她。
有一天,她如往常和听宣夫人进宫。她高兴地和姐姐说,先生夸她飞白写得好。写给姐姐看。
姐姐满脸忧愁,叮嘱道:“以后不要写了。”
“为什么?”她问姐姐。
“太皇太后正因‘牝鸡司晨’之语恼火,贬蔡确相公去岭南。武后善飞白。宫里人多嘴杂,不要落人口舌。”姐姐白皙憔悴的脸庞贴着她,声音低得像清晨出太阳的白雾,快要散了。
原来嫁了人,即便当皇后也不好。
听宣夫人说:“你姐姐在宫中如履薄冰。”
“为什么。”
“还不是刘婕妤,她觊觎后位,经常和你姐姐作对。”刘婕妤是官家的宠妃。
“她不安分。”听宣夫人说,“邀请皇太后的宴席上坐了你姐姐的位置,你姐姐来她也不起身行礼。到底是外头不知名的歌姬弄进宫,一朝得势小人嘴脸。”
听宣夫人也是歌姬出身,不过她十分鄙夷刘婕妤,极度吹捧贵女出身的向太后。而这并不源于向太后簇拥姐姐为后的缘故。
孟弗谖倒觉得:官家作为皇帝,他宠爱谁都是他的意思。刘婕妤仗着宠爱挑衅皇后,自然是官家纵容。为何人们只怪妃嫔不怪背后洞察一切的官家?
官家,孟弗谖没法称呼他为姐夫。官家和她姐姐的婚姻完全是高太皇太后以及元祐大臣一手促成的政治联姻。
官家不爱姐姐,虽然不爱但依旧和她生了孩子。
姐姐的女儿病重,听宣夫人从道观求得符水带入宫为公主治病。官家以巫蛊之术的罪名降罪,全然不顾他和姐姐病重垂危的女儿。
符水不过一个借口,宫中信仰道教,皇孙公主得病无医用符水治病,不是没有先例。
都是官家的意思。他杀了姐姐宫中无数宫女内监,尚未得到口供便废后;在姐姐的女儿逝世后一年,趁着刘婕妤诞下皇子,改立刘婕妤为后。
那段日子称得上孟家最黑暗的一段日子。高太皇太后驾崩,新帝执政,贬谪所有元祐大臣,重新重用新党。
数年后官家无子驾崩。向太后当政,恢复姐姐后位,拥立端王为帝。半年后向太后驾崩,新官家执政。
崇宁元年,新官家完全执政的第一年。蔡京为首的新党大臣主张新法,上奏官家废除元祐旧党拥立的孟后。官家准奏。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宫里传出信:孟后被废,复居瑶华宫,加赐希微元通知和妙静仙师。
姐姐成为新旧两党党争的牺牲品,再次被废。
一辈子困在宫中,如同光泽的明珠关在匣子里等待生命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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