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节十月初十是陛下的生辰。照惯例一个月前,教坊召集诸妓阅乐。其实两个月前,宋彤她们就被教坊的人叫去走过场,排练歌舞,预备庆典。
一百人分成一班,一班分四队,队头由名角行首担任。宋彤她们一班由四名资历高深的色长负责,演绎四季轮转的歌舞,绒绒担任舞部队头,粟娘担任乐部队头,小小和宋彤担任曲部队头。
一群人乌压压挤在临时搭建的彩棚里,一边排练,一边听色长嘴角起白沫地讲解。大家像绑着四肢的木偶人,不厌其烦地演绎一遍又一遍;演得不对劲,预先制定的过场,动作推倒重来再演。重来的次数多了,色长眼里冒火,想打人。
这时,任何一点细小的摩擦都会导致色长口吐芬芳。大约排练了几天,宋彤她们私下交头接耳说,哪个队的谁谁谁因为什么事被骂哭。
又过了几天,大家已经从乏味过渡到厌烦。队里隔三差五发生动手打人的事,有的时候是伶人和色长对打。
这时有人捏嗓子叫一声:“打架了,快去看呀。”
大家像候鸟迁移般,一只出头鸟领着一群鸟飞过去观战,又飞回来。
原地不动的张着嘴问:“怎么回事?”观完战的眉飞色舞讲述事情原委。
终于熬到天宁节这天,所有人都麻了,内心早从出风头变成早死早超生。
小小嘎吱嘎吱咬着林檎果,比枣大点的果子每人一天吃九个,早中晚各三个,这就是她们一天的食物。吃完果核放银盘里自有人倒掉—这就是当队头的特权。
人一落座,负责装扮的师傅开始上妆,拿着一支绒毛笔蘸着香粉一点点刷,另有一位盘发髻的师傅梳头发。
她们的发髻要模仿道教中的仙女。师傅先将云云乌发梳顺畅,长发披散至榻上,旁边螺钿盒里装着冠子发钗。
宋彤的发髻没有冠子,师傅按照样式将她的发髻盘成多鬟髻用几支梅花花筒金钗固定,簪上金发梳,髻边插一朵鲜艳如真的通草花,发髻后坠着镶米珠的绯红彩带。梳头发的师傅梳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梳好。
宋彤脖子僵硬 ,感觉一颗头悬在空中。绒绒她们戴冠子梳得快,罪一点没少受,冠子重得难以抬头。好在绒绒她们参加过大型庆典有经验,能适应。
绒绒她们领着宋彤熟悉流程和人物。她们低声说着名字,宋彤自形对应人脸。
第一盏开场。
她们夹在人群里,艳羡地看着身着紫色展裹的教坊副使跳开场舞。只有官职在身的伶人才能穿展裹,其余人虽皆绣罗宽衫乍一看更华丽,但和身着展裹的人没法比。
小小说,“这位是王妈妈的同门师兄,都是雷大使的弟子,两年前还是都色头今年已经升为教坊副使。以往都是雷大使跳三台舞开场,今年换了他来也算历练。”
宋彤没见过雷大使跳舞,但她见过绒绒跳舞。如果杜甫生在大宋未免不写一篇关于她的剑器行。
宋彤真心诚意地说:“你跳的不比他差。”
绒绒笑道:“我跳的不如王妈妈好。”
“王妈妈跳的也不比他差。”宋彤有点违心,她没见过王妈妈真正跳完一整支舞。王妈妈教她们跳舞时动作都是收着。她虽然不擅长跳舞,但是分得清优劣高下。
绒绒道:“这倒是真的。王妈妈曾经是教坊里最出色的舞姬。”
“那她怎么没继承师父衣钵?”
小小道:“生孩子生的。生完孩子漏尿,一做大动作就止不住。再好的舞姬也废了。”
“啊!”粟娘和宋彤不由惊呼。
粟娘问:“那她孩子呢?怎么不带到金楼?”
小小道:“孩子在祖母那养着。李家是古筝世家,李家这一代人除了王妈妈的夫君,其余的都有官职。孩子养在那比较好。”
窥视到王妈妈的人生,宋彤蓦然一怔。
高台上,帝王举起玉杯,敬群臣第二盏酒时,她们被色长叫走预备上场。
所谓预备就是身为队头的她们拿着锦册对着队内人的脸点名,顺便勾掉单子上库内登记在册的首饰。
宋彤望着一张张脸向她点头示意,有一种穿越人潮孤身一人的落寞感,好像过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一个女孩怯怯地叫了声:“姐姐。”她才回过神。
小女孩道:“姐姐。我的束带没系好。”很讨好的语气,没有叫队头而是叫姐姐,故意拉近距离。
宋彤看着小女孩粉黛浓妆的脸,好小的一张脸。十岁?十一岁?最多十岁出头。
宋彤柔声道:“没事。”说罢弯下腰替她系好束带,将裙子捋平整。
“多大了?”
“十一岁。”
哦。和自己猜的一样,宋彤微微一笑。转而想到,其实自己也只比她大几岁。
第五盏御酒,轮到宋彤她们登场。穿着绯红销金锦绣衣裙的四位少女引领各自的队伍入场,所有人从袖中不经意掏出花瓣掷出。
花瓣扑扑簌簌飘落,恰好一阵疾风席卷如有神助,花瓣随风飞舞,香风拂散,漫天花雨。
所有人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住 。一阵风过,触目皆是飘落的花瓣,连禁军御龙直的士兵身上都沾着一两片的花瓣。隐隐传来宫嫔的嬉笑声。
高台之上的帝王再次举杯致意。
王公大臣,各国使臣纷纷起身,举杯山呼“万岁”。那排山倒海的“万岁”声不停在大殿四周回响。
不经意间,宋彤瞥见高台之上的帝王面带微笑地望着台下众生。
任谁坐在权利之巅,享受群臣的敬仰,内心都会闪过一丝虚荣与夸耀之心吧?
《感皇恩》演毕回后台,几名太监手执金盘下来,一一发放御赐金凤。众人谢恩已毕,又随色长登车出宣德门,与百姓同乐。
御街两岸早已挂好灯球,内燃椽烛。锦袍幞头的禁卫沿街一字排开,将观看灯车的百姓挡在界线后面。无数人涌入界限内观看花灯。掌声欢呼震地,人头躜动。
御街一路灯火通明。华灯之下,中央恭候乘舆的御道显得越发肃穆。
远处漆黑的夜空忽然射入烟花,火花鎏金,同时“铛铛铛”“咚咚咚”锣鼓响起。
杂剧乐人的灯车以及皇亲国戚的銮驾隐隐绰绰,正从宫门出来。人群炸开,高呼:“灯车来了!灯车来了!”
刹那间一簇簇烟花闪烁,飞腾入夜空,在冰冷的黑绸上绽开一朵朵靓丽的花束又拖着无数点火花下坠。天空好似平静广阔的湖面,湖面微澜似玻璃的棱面。火花化作无数条银鱼,波动着长长的金色尾巴,从天边一直游到御河中,又变成一朵朵金色花朵消失在御河水中。
一时凤箫声动,管弦齐列。巨大的灯车装饰着万盏华盖彩灯,灯烛荧煌,上下相照。车上轩然霞举的乐人纷纷招手示意,京城豪俊争相投掷礼物糖果。百姓举臂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浪一身盖过一声,经久不息,直到队伍消失至宫门才渐渐微弱。
人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聚在绚丽的火花中。这是汴京城最繁华的时候。
这也是宋彤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宋彤侧目望向三位陪伴自己少女,灯火照亮着少女年轻的脸庞,仿佛岁月会永远停留在少女的笑声中。
天宁节过去没几天,离别如一场急雨从天而降。
赵敏求迎粟娘进门。
“粟娘天生好命。”绒绒说。
绒绒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把她相好当冤大头宰,实际上没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东西,连一心渴求的从良也未果。倒是粟娘无心插柳柳成荫。赵敏求和她好了不到一年,当真打点关系迎她进门。
“其实不嫁人也不是不行。”宋彤只能这么安慰绒绒。
绒绒道:“都是他的人了,不嫁能行吗?”
宋彤的心猛然一沉。早该料到的。不下饵就想钓到鱼不可能,下了饵也未必钓到鱼。她看上的大鱼—王甫已经不知道游到哪。也难怪,她一直不肯下饵嘛。
最近有几个世家子弟看上她,她在这些人中斡旋**。说句不好听的,从古至今教坊的名声风气就没好过。大家和那些鹌儿没什么区别,人家明着卖,他们暗着卖,指望靠婚嫁将自己一次,全部地卖出去。
粟娘走的时候,赵家人接她。两个粗壮婆子抬着小轿,左右两边各站一个丫鬟。屋里的惠婆伺候习惯了,也跟着她走了。
金楼隔几年走掉几个,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倒是惠婆走了,其他人很羡慕,做姑娘的鲜少顾念做女使的。惠婆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大家都说她命苦,谁曾想老了还有一番机遇,跟着姑娘出去做良人。
粟娘一连几天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和李妈妈过明账。大家不去打搅她,碰见了和往常一样聊会天。
要走那天,一个稀松平常的傍晚,天边残余一抹紫红色的晚霞,屋檐的灯笼尚未挂上。宋彤从外头回来,正好碰见。
粟娘说:“我走了。”
宋彤明白过来。“我送送你。”
粟娘笑道:“有空会回来看看的。”
一句玩笑话。怎么可能?
宋彤注视着她上轿。
傍晚的风吹来,粟娘的发丝被风吹散,鬓上戴的青橄榄色宝石簪子,在昏暗的傍晚像虫子背部的鳞片,闪着青绿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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