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上遇见赵敏求,他比以前稳重了也比以前胖了。王甫成亲后,宋彤和他们往来接触渐渐变少。
有次赴宴,去的早。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请客的人还未到,让他们先点菜。催了几次,小二死活不肯先上菜。
宋彤笑着说:“难道怕我们吃霸王餐?”
赵敏求说:“你看着不像是吃霸王餐,我看着像。”
宋彤笑道:“哪有?”上下扫了他几眼,确实比婚前胖了不少。
赵敏求自开玩笑道:“我胖了。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粟娘还好吧。”
“哦她怀孕了。等生下来,孩子满月酒请你呀。”
粟娘怀孩子了?宋彤非常吃惊。
印象中她还是天宁节放声高歌的少女,晚风吹着她的头发,落英缤纷,空气中流动着她喜欢的玫瑰花香。不过数月不见,粟娘居然成了生养孩子的妇人。很难想象她敞开衣襟喂孩子的样子。
“意想不到。我还以为我们都年轻,还是不懂事的年纪。”
“岁月不饶人啊,一年接着一年过,一晃年华就过去了。”赵敏求感慨。
粟娘孩子办满月酒那天,宋彤和小小都去了。绒绒因为来月事,身上不舒服就没去。
当然不是以宾客的身份,而是和以前一样唱曲助兴的。只有粟娘身份不同了。
宋彤去看她的时候,屋子里堆满补品和贺礼。她和小小送给娃娃两件莲花纹肚兜。粟娘生了双胞胎—两个大胖小子,全家都当凤凰蛋宠着。
自赵老爷走后,老夫人从来没有这般高兴,一高兴,又是送自己年轻时戴过的首饰又是派五六个仆妇前去照顾。原本三间屋的小院子塞得满满当当,在哪都能碰见伺候的丫鬟婆子。
粟娘还和以前一样,除了肚子大点身材微腴,面容依旧。人在榻上懒洋洋倚着,一只手上戴着老夫人给的玉镯子,另一只手支着额头。身后小丫鬟捏着肩膀,旁边的惠婆摇着缂丝牡丹花象牙柄团扇,扇着风。
粟娘道:“生完孩子怕热得利害。不知怎么回事?太医来了说不碍事。惠婆婆也说寻常妇人生完孩子都这样。”说罢让她们看看孩子。大床旁边放着两张竹摇床,红帐子掀开,肉嘟嘟的婴儿躺在竹床上,伸着粉白圆滚滚的小手够东西。
大的那个眼睛像粟娘,小的那个鼻子像赵敏求有点驼峰鼻。以前孩子一生下来,大家就议论像谁,她还以为是奉承。等到粟娘生下孩子,宋彤才发现确实像。孩子虽小,但正因为小,眼鼻嘴更突出更容易发现像父母。
小小拿玉佩穗子逗其中一个。孩子咯咯咯地笑。
宋彤用指腹轻轻摸着另一个孩子的脸庞。好娇嫩的脸庞,怪不得捧在手上怕化了。小婴儿的肌肤和杏仁酥酪似的,仿佛一用力就散了。
粟娘说:“可以抱抱。”
小小把小孩抱起来,不敢离开竹摇床。才抱了一会儿,一个穿浅蓝色衫子的大屁股婆子走过来,一声不吭从小小胸口竖着插下去把孩子抱走,交给身旁的奶妈。
婆子恭敬道:“娘子,到了小衙内要喝奶的时候了。奴婢带他去喝奶。”
小小和宋彤俩人大眼瞪小眼,望着彼此。
粟娘点点头。那婆子一扭一扭地走了。待那婆子离开,粟娘告诉她们,那是老夫人的人,谁都给她三分颜面。
回去的路上,小小说:“看样子粟娘也不好过。到底不是明媒正娶的。”
宋彤道:“再怎么说也比我们强。话说回来,难道明媒正娶的就好过吗?才新婚几个月,夫君就扶个妾进门。”
小小道:“也是。瞧粟娘那一屋子,全是伺候她的人。那一双大胖小子保她一生荣华富贵了。”
俩人离开后不久,赵敏求回后宅。他先去看洵美。妈嘱咐,对妻子、妾室不能厚此薄彼。他迎粟娘进门前,俩人就开始闹别扭。
某天,他闻到她身上擦了蔷薇水,一股玫瑰花香。唬了一跳,皱眉问她怎么好端端地擦香水。
向洵美问他,不喜欢吗?
不是。
婚前买了送姐妹的。还有一瓶一直留着没用。前阵子听人说这蔷薇水比不得桂花油不能放,放久了容易腐烂变味。这才拿出来用。
原来如此。
粟娘喜爱蔷薇水。屋子里,人身上全是浓郁的玫瑰花味。他和她在一起久了难免沾上味。前阵子王甫还打趣过他。他以为她闻到什么,故意试探。
大约那时起,她就留了心。之后花笺的事更令他恼火。他给友人写信,她正好进书房,看到他按着花笺写信,嘴上说收拾眼睛直往信上瞟。
曾布和蔡京斗法,朝堂上都乱成一锅粥了,他给友人写信干的是正事!她怎么就爱在小事上下功夫?大事从来不管?他问她和某某夫人聊天,听出点风声没有。她还一脸懵。粟娘都比她机灵伶俐!
他一生气,心道何必每日做贼?不如过了明路。于是找人疏通关系,把粟娘娶进门做妾室,又和老夫人说了,杀她个措手不及。
自此二人嘴上相敬如宾,背地里却淡了。不过日子久了,他也不想和她闹,说几句软话让她借着台阶下得了。
进了屋里面安安静静,洵美的贴身婆子努努嘴,悄声道:“夫人在里头小憩。”
他猫步似的蹑脚进去一看,果然趴在桌子上睡觉。他低下身子,伏在她耳边轻声叫她。
向洵美睡眼惺忪睁开,乜着眼看是他,一下醒了神。
“累了吧?满月酒你费心了。”他的大手摩挲着她的手。
向洵美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敏求温柔地抱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口中唤着阿蘅。阿蘅是她的小名,只有大婚那晚他叫过。
向洵美心头一热。心道:“妈说把孩子抱过来养的事还是算了吧。好不容易和好了,不要再让他生气。”
过完满月酒翌日,粟娘主动提出抱出大的那个给她养。她想想,小孩毕竟太娇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全是她的错。于是让孩子放在她那养。粟娘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给她磕头。
粟娘人不错,一直以礼相待。不是话本里受宠心大的妾室和正室争风头,她和向家的妾室一样和正室相处融洽。
丫鬟进屋说,郑婆有事禀告。郑婆是老夫人身边第一人,老夫人嫁进来带的贴身丫鬟。向洵美不喜欢她。大婚那天,就是她说她脚大。她虽低着头看不见她,但那独特的声音一辈子忘不掉。
郑婆的嗓音沙哑,像厨房里的烟囱一说话一股烟味,据说是吃烟熏的东西吃多了。她的脚裹了小脚,瘦的人裹脚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她胖得不像话偏又裹了脚,走路像踩高跷的大头娃娃,脸颊一边一个大红腮的那种,看她走路生怕她摔了。
郑婆一扭一扭走进来,行万福。
向洵美笑着搀扶她入座。“婆婆怎么来了?”
郑婆辞了辞,入了座赔笑道:“来看看夫人。”
屋子朝向好,太阳照进来光线洒满每一处角落,就是坐久了热得恍惚,人也变得慢吞吞的。
郑婆不能久坐,开门见山道:“有件事想和夫人说说。办满月酒那天,粟娘子那来了几个女人,是前院唱曲儿的,进来抱小衙内。我一瞧这像话吗?连忙把孩子抱走。粟娘子是个重情义的,牵挂以前的姊妹。可如今身份不同了,哪里能把她们当客人似的请进屋?所以奴婢想,夫人您和粟娘子说说,以后不要和她们来往了。您好得管着后院的规矩呢。”
向洵美默不作声听着,过了半晌问道:“老夫人怎么说。”
“嗳,老夫人年纪大了哪里还管这事?这都是奴婢的私心。”
好嘛,恶人让她做了。向洵美颔首道:“我会和她说的。”
郑婆感恩戴德,拱手道:“到底夫人是大家闺秀,明事理。”说罢辞去。
哼。这郑婆当真油滑。明明告诉了老夫人还说老夫人不知道。她自己怎么不去和粟娘说?得罪人的事让给她做?以前粟娘没怀孩子的时候,她搬嘴弄舌骂粟娘骚浪,似杨贵妃般勾得哥夜不能寐。粟娘怀了孩子后,她又扳手指头数日子,看是进门后怀的还是进门前怀的。孩子生下来一看俩男娃,顿时换了颜色,一口一个粟娘子。
也是。俩男娃呢!谁知道以后的赵家是不是他们做主。郑婆才四十出头,还有十几年活头,即便到不了,她还有子女在赵家当差,可不能得罪未来的男主人。
向洵美感到头疼,每天为这些细碎的琐事烦恼。不像做姑娘的时候,每天和姊妹们玩,做自己喜欢的事。她一嫁进来就成了新任的赵家夫人向氏—族谱上那一行字。渐渐她已然成为印上去的字,工整地躺在年代久远的族谱里。
她和家里人抱怨。妈说,大户人家的妇人都是这样过来的。重要的是抓住夫君的心,绵延子嗣。
可赵敏求令她患得患失。
成亲以来,她一直试图了解他的喜好。她看他爱用花笺。想到自己有一抽屉浣花笺,用芙蓉花花瓣为染料做的红笺,笺上洒着描金小花瓣,以前和闺中密友写信时用的。她想给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生气挂脸,没敢提。
说起来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孟弗谖了。婚后不过数月,她对她做道姑的事从不解转而艳羡,羡慕她能被家里养一辈子—这是对女人少有的待遇。
向洵美昏沉沉睡去,星眼朦胧恍惚来到宫中。三清殿内,一群世家子弟跪着守夜。一排排香烛,熊熊燃烧着红紫的火焰,烛火微斜,她跪在蒲团上,身子孱弱快支撑不住,孟弗谖一把扶住她。
“洵美。”
天快亮了再撑会。
“夫人。夫人。”有人叫她,“夫人快醒醒。天亮了,到了给老夫人问安的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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