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草染上绿色时,玉津园的花树花开,皇帝的车驾驻跸玉津园。
前方的一株花树,淡白色饱满的五瓣花朵缀满花树,纤细的枝条低垂着托住一个春天伊始,一时风过,点点花雨。
赵佶听完随行官员的解说,指着那株树问身边大臣:“众卿都认为那株树是杏树吗?”
梁师成熟知帝王心意,毛遂自荐道:“臣认为不是杏树应该是青梅树。之前看陛下临摹杏花,那杏花分明是白瓣带着微粉,并非全是白色的花朵。”
赵佶听后,抚须微笑。一行人逶迤来至树下。后苑勾当官道:“陛下英名,确实是青梅花而非杏花。”
蔡京含笑,恭维:“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杏花与梅花相像,容易弄错。恕臣等愚见。”
赵佶颇为受用,抬头看了看天空。“此处尽是稻田,只有一株青梅,与这静谧的蓝天相得益彰。朕记得翰林图画院有人擅长画稻田,就此处画一幅。再去别处看看。”
一时大风刮过,幢幡帜旗飘舞。天空中忽然飞过一群仙鹤,鹤声嘹亮,水墨画般的飘逸的身姿在空中划过,飞向远处碧水苍苍。
众人无不抬头凝望。梁师成最先反应过来,报祥瑞道:“黄帝修真万国朝,鼎成龙驾上丹霄。仙鹤知皇家銮驾在此,特意飞过恭迎官家。”他知赵佶酷爱风雅,尤其爱鹤,故令养鹤人在芳草汀饲养仙鹤,待帝王巡视玉津园,再命养鹤人吹哨放鹤,以讨圣心。
赵佶果然龙心大悦,又阅览园内景致——无一不是梁师成按照他的癖好专门打造,暗合他的心意。自此,赵官家将工部大小事宜全权托付梁师成等宦官。
梁师成本就代替赵佶制诏,传达旨意;又暗中插派人手于户部、工部,视两部如僚属;一时权倾朝野。汴京人称蔡京为时相,称梁师成为隐相。
宋彤对此耳闻目睹,沉默忙着手头上的事。孟惟寅的表妹来孟家居住,她给小姑娘画一本涵盖诗经花草的画集。梁师成公事繁忙,一直没机会见她。直到暮春时节,二人才抽空见了一面。
芳草碧连天的十里长亭,天空苍茫,远听清脆的鹤唳。
梁师成远眺横贯南北的阡陌,沉默不语。
那是曾经去吴庄的路。
绵延数里的公廨田,春风吹过,依稀可见地里弯腰劳作的农人。
宋彤看着他得意的脸庞,很想问他关于朝堂的事比如: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党同伐异这些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但她没有勇气质问。
在这个世上,她对得起所有人唯有对他心怀愧疚。他本该拥有的伟大前途因为替她出头毁灭。他变成一个宦官。如果他大声质问:“宋彤我变成这样,全是因为你。”她只能说对不起。他从来没有怪她,这使她更加愧疚。
宋彤说:“以后不要送我礼物了。太贵重,我承受不起。”她退还猫眼石戒指以及后来赠送的一整套蓝色琉璃首饰。
梁师成淡然道:“宋彤,我以为你懂我。”他的眼睛像窥视人性深幽的古井,映照了她一眼,“我以为我们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存在。”
宋彤说:“你说,你进宫后就摒弃所有的情感。我不信。你还有感情。你不该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比如让吴村所有人沦落成难民。有些人是无辜的。”她还记得被舅舅卖掉时,村里的人牙子用仅存的良知捞了她一把。
人牙子说,“彤姐别吭声。这里是教坊金楼,你要是运气好,说不准有大造化。俺不是你舅舅、舅母没良心的种子,为了多卖几吊钱,卖你去青楼。俺虽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俺还惦念着你爹的好。想当年,俺偷人家东西,要不是你爹求情,俺早让人给打死了。”舅舅不识字,青楼和金楼分不清,都是两个字被人牙子钻空子骗过去。
要不是人牙子大发善心,她早死了。可是人牙子呢?他是死是活?他家的田地也被搜刮干净,他又去了哪讨生活?
宋彤知道一切,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有梁师成送的珠宝,那价值连城的珠宝,她害怕它来历不明。当真相摆在她面前时,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你不应该干这些事。”宋彤劝诫他,“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错事做的越多会越陷越深,不如及时收手。”
梁师成却打断她,“你不喜欢珠宝。那么,你想不想从金楼出去?想不想脱籍从良?嗯?”他面带笑容地看着她。
宋彤的心揪了一下,一时分不清这是威胁还是善意的发问。
梁师成叹了口气,道:“现在没想好,可以回去慢慢想。”
宋彤懵在原地,花费许久才平静心境。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官员对他三缄其口。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以至于认不清梁师成现在的身份。惹怒他,他一句话的功夫,就能让她生不如死。
几天后他们去了杨戬的私邸,宋彤还是以助兴歌姬的身份出席。不过她没有唱曲,一台大戏由梁,杨,还有另一位官员从头唱到尾。
那个官员宋彤认识,官级不低,在她们面前趾高气昂,在梁师成面前恭敬的像儿子,低头哈腰。
宴席以玉瓯茶蕊开场。杨戬家的女使熟练点茶,浓绿色的茶叶粉末倒入星空般的兔毫建盏,注入山泉滚水的一刹那,芳香幽远的茶香溢满茶室。女使敛袖击拂,直到白云状的茶沫咬盏不散,口感绵密。
梁师成瞥了眼茶盏,喝了一口道:“茶性俭,不宜广,广则其味黯澹。我和杨都知奉官家旨意监造玉津园,我们当差犹如点茶不敢擅自增设,可总有风言风语说我们强占农田。我们个人声誉是小,朝廷和官家的声誉是大。”
“是是是。下官明白,入档的约书没有任何差错。都是一些小人见不得梁观察使和杨都知受官家重用,故意攻讦。”
杨戬见他知音识趣,抛出诱饵:“你在汴京任职多久了?快到官员调任的时候,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那人说,想继续留在京城。本朝京官的除授权在吏部,梁师成执掌官员差遣,轻松答应。
一场权钱交易在只言片语中完成。宋彤亲眼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发生。
回去的路上,梁师成冷冷地端坐着,车外沿街的灯笼,隔着纱幔将他的脸照成神像的脸庞——土黄色的脸,眼睛像黑曜石闪着晶光。
对大部分人来说,他现在和神像没区别,可以轻而易举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换而言之,烧香拜佛,不如求他来得实在。
宋彤终于开口:“我深知你做的不对,可我无法改变什么。因为我怕你会要我的命。你会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他玩味地看着她。
宋彤受不了那审视的目光,心虚道:“和那些男人一样。”都是为了那点事。不过,她还是不相信莫玦会对她做那些事。
梁师成凝视着她,一眼看透了她,“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宋彤,你的内心藏着一条毒蛇,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有一天这条毒蛇会苏醒。”
说她内心邪恶,她承认。任谁在声色犬马的场合待久了,多少都会沾染龌龊的想法。
“抱歉。"宋彤道,“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师成面无表情道:“你想不想进宫为妃?”
宋彤大惊失色。死也料不到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从来没想过入宫。”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看穿他最真实的意图,故作镇定:“宫里勾心斗角不适合我。”
梁师成嗤笑。“勾心斗角?那算什么?娘娘们养的狗,脖子上戴的项圈都是象牙做的;连没品的侍御穿的都是绣满花纹和珍珠的袍服。她们再勾心斗角过得也比世人好得多得多。退一万步讲,你入宫过得再差,那些官员看见你也要行礼,总比你在金楼被他们呼来喝去要好,不是吗?”
宋彤道:“我不想。”
梁师成道:“再好好想想吧。”
宋彤道:“生命即便卑微若蜉蝣,也要寄蜉蝣于天地。宫里像樊笼,关住无数女子的一生。”这句话是孟弗谖告诉她的。她家出了一位废后。
梁师成听后,笑出了声。“你戏曲看多了,被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书会先生骗。他们没入宫,不知道宫里的生活。”
“白头宫女说玄宗。元稹说的。”
“那是宫女。你不是。”梁师成很认真地看向她,“我有法子让你入宫,不是以宫女的身份。”
“我进宫做什么?”宋彤主动进攻,“我不想为妃,我这种人不配。”进宫和他做对祸国奸妃,乱臣贼子?
“再考虑考虑。”梁师成劝道,“你现在还年轻,看不到大局。成为人上人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宋彤哑口无言。她从来没想过成为人上人。她只想成为一个普通百姓,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为什么这么难?
然而,老天爷总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雪上加霜。
绒绒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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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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