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石戒指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像兽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金绿色的光。
宋彤当晚缝制了个束绳小布袋,装好,连人带盒搬过去和小小睡。
宋彤道:“真怕丢了或者抢了。听李妈妈说,一百两黄金也未必买到。捧着它简直像捧着点火的爆竹。我明天想去红云阁退掉。”梁师成人在大内。他不来找她,她无法接触到他。
小小出主意:“我听说,界身巷那一带的金银铺子得有契书才让退。你手上有戒指的契书吗?”
宋彤摇头。
小小道:“那真不好办。这么贵的戒指,人家不放心让你空手退货。你还是等梁观察使人来了再说。”提到梁这个字,小小犹豫了下,担忧道:“宋彤,你要小心他。”送一只价值百金的戒指,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宋彤沉默了。心道:莫玦的为人她有数,他不喜欢不清不白乱搞男女关系。他单纯地想送她一件大礼而已。
翌日。小小和宋彤去了红云阁一探究竟。小小说,即便退不了问一句也好,万一呢?
接待她们的是一对金童玉女。她们进门的时候,那金童正攥着帕子擦玻璃瓶,瞧见她们走到玉女身边帕子一甩,道:“来人了,你去伺候。”
那玉女低着头看账本,扑了一鼻子灰,笑着要掐他,抬头看到宋彤和小小二人,敛住了笑容。
二人身上只佩戴零碎首饰,并无贵重珠宝傍身,身后也没有一群丫鬟婆子跟着,料定二人——不知从哪来光看不买的穷酸货。看着相貌出众,姿色不俗,想必是青楼楚馆的妓女先来挑东西,再回去央告恩客买首饰。这种人见多了,特难缠,拉着人问东问西,佩戴了又不买,白费口舌。掌柜的教导他们,对付这种人脸上微微冷落,语气略刻薄些,让她们自讨没趣。
女使不经意地拨弄香篆里的香灰,问:“客官来看什么?”
宋彤直截了当道:“猫眼石。不知有没有。”
女使领着她们到墙角一方柜台,从紫檀抽屉里抽出一屉。织锦匣子里整齐列着一排猫眼石,光闪夺目。
“都在这了。”
宋彤大致看了看。比梁师成送的那只小了不少。那只比鸽子蛋大,这几只只有指甲盖大小,成色也不够纯净无暇。
宋彤问:“多少钱?”
女使不耐烦道:“你问哪只?”
小小上前喝道:“就这几只都是什么价钱?”
女使鼻腔里喷出一口气,“最小的五贯,最大十贯。”
宋彤和小小对视了一眼,宋彤道:“有没有更大的。”
女使上下瞄了她几眼,更加笃定内心想法。“你要多大?”
“你们店铺最大的猫眼石有多大?多少钱?”
女使眼珠子转了一圈,换了副口吻:“最大的早被人买走。现下最大的有莲子大小,还得我们掌柜人回来才能交易,我们无权带客人赏鉴。其实珠宝小点,衬得人秀气。我看,姑娘的手就适合戴小点的戒指。”说着拿起一只要给宋彤佩戴。
宋彤摆手,柔声道:“我想问一下,之前买的戒指能不能退货?”
女使脸色一变。“不能,我们红云阁的首饰都是定制的,不让退。除非刚买回去不出半年坏了,拿契书过来退。”
宋彤无法,只好回去再做定夺。可巧遇上秦掌柜,宋彤主动行礼。之前和粟娘来红云阁挑首饰,见过几次面。秦掌柜认识她。
秦掌柜乐呵呵回礼,“宋姑娘。好久不见。”又招呼小小,“这位姑娘一起进来坐坐。”迎着二人进入雅室。
宋彤道:“我们进来问件事。问完就走。秦掌柜不必看茶。”说着从腰间解开荷包,又从荷包中掏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猫眼石戒指,摊开放入秦掌柜手中。
“秦掌柜认识这只戒指吧。我想退回去。”
她知道他们交易不用现钱,都是去账房先生那对账。退钱原路退到账房。眼下不知梁师成从城内何处钱庄支钱。他总不可能揣着几百两黄金从宫门出来买戒指。
秦掌柜将戒指放入荷包中,笑道:“这戒指戴上挺好看的。姑娘为什么要退呢?如果要退,我秦某可以卖个人情。姑娘有没有带契约和钱庄的收据?”
宋彤摇头,“没有。所以为难。”
秦掌柜了然。这种事见多了,总有几个迷茫的官妓头一回收受礼物百般为难,犹豫不决。
宋彤突发奇想,问了句:“这只戒指值多少钱?”
秦掌柜哈哈大笑,“姑娘喜欢,它是博美人千金一笑的宝石。姑娘不喜欢,那它就是块普通石头,和街上任何一块石头没区别。”
“秦掌柜真会说话。千金买笑,我可不敢收千金。只想让它回到原处。”
秦掌柜徐徐劝解:“解铃还需系铃人。姑娘既然不想要,可以和司农寺少卿刘老爷说。商议好,在下随时恭候姑娘。”
小小嘴角抽动了下。
宋彤不动声色,极其自然地告辞:“好。今日有劳秦掌柜。我们先回去商议。”
“哪里。哪里。”秦掌柜起身送客。
小小挽着宋彤的胳膊肘,困惑道:“不是梁观察使送的吗?怎么变成司农寺少卿?”
宋彤脸色铁青,心中早已五味杂陈。“这只戒指是梁师成收受司农寺少卿的贿赂。”小小听后,大惊失色。
梁师成,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事?难道仅是一只价值百金的戒指?
禁宫大内是天子的居所,畜养千百名太监侍奉天子。少有几名大珰从众太监中脱颖而出,成为天子近臣,深受天子荣宠。但欲壑难填,总有人仗着荣宠将手伸向前朝,染指朝政。
大内宫殿,红毡铺地,金鼎香炉中狻猊兽炭低吼,燃烧着灰红的身躯。整座大殿温暖如春。
黄色罗印金彩绘纱幔遮蔽的房间,高几香案上的熏炉升起一缕细烟,渺渺香气中,大宋第八代君王赵佶身着薄薄青色窄衫,在御案前挥斥方遒。一手遒劲锋利的瘦金体跃然纸上。
梁师成在旁恭候笔墨。他的字含蓄藏锋,官家的字剑走偏锋。一臣一君,字如其人,正蕴含着二人为人处世之道。
不知过了多久,赵佶写完一张澄心堂纸,在旁静静地观赏佳作。
侍奉茶水的宫女秋菊站得腰酸腿软,托盘上的茶盏发出难以察觉的细响。梁师成轻微调头,暗中使了眼色。秋菊心领神会,将茶盏端上御案。
赵佶悠闲地吹盏品茗,不紧不慢道:“师成。之前你替朕监造玉津园。园中可还差些什么?”
梁师成低眉垂首,禀告:“臣与杨都知一同核察过,除各地进贡朝廷的土货以及按季栽种的花草已无所缺。”
赵佶凝眸望向一旁堆积如山的折子,轻声细语道:“不缺些乐姬伶人?”帝王的发问如同深渊寒潭令人不寒而栗。
梁师成故意惶恐不安,跪下认罪道:“官家。”
赵佶玩味地看着他,“朕怎么听说你的轿子落在了教坊?教坊不是去玉津园的必经之地吧?”说罢欣赏着梁师成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呵呵一笑,轻佻地扶他起来。“食色性也。太监也是人嘛。既如此,朕就将秋菊赏赐给你为妻。省的你受柄于人。”
秋菊大惊失色,整个人恍惚险些栽倒,身边宫女小声提醒,这才回过神,双膝跪地,方欲开口阻止。
梁师成也并无此念,企图出声拒绝。
赵佶心情大好,认为自己撮合了一对伉俪,笑道:“秋菊高兴得忘乎所以?朕赏你闽粤进贡的一斛珍珠,送你做嫁妆。还不谢主荣恩。”寥寥几句斩断秋菊所有的希望。
十七岁少女鲜活的青春断送在一个平凡悠长的午后。她的生命如香案上几乎燃尽的香,以摧枯拉朽之势凋零,下坠,扫入装满尘埃的灰炉里,倒掉。
宫殿的屋脊像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露出獠牙,吞噬者人的**,野心,良知以及一切属于人的感情;直到把人异化成兽,在权力场上角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大内的一角,太监的居所。房舍被重新铺设过,一切照着民间婚俗陈列。宫内不许吹锣打鼓,大红轿子,宴请宾客,只许所有人心照不宣地进行一场御赐的婚礼。
送秋菊成亲的宫女,眼含热泪道:“秋菊姐,这就是我们的命。是死是活,主子爷一句话的功夫。”随行的宫女无不以泪洗面,劝秋菊想开,宫外还有家人要养活。
秋菊行尸走肉般和她们告别 ,直到坐在屋内,她才像个活人般醒过神。她怔忡望着屋内张灯结彩的一切。
什么婚房,分明是魔窟!她看着看着,眼睛里冒出愠色的火苗,恨不得砸碎眼前的一切。
她要砸碎一切,再寻死。反正她和死了没区别。
就在她准备起身一刻,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动。梁师成进屋。秋菊侧目错开目光,脸上犹有泪痕。
他没有看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径直走向桌案,拿了东西便走。
出了门,梁师成袖子一挥,小太监利落上前行礼,“师父。”
梁师成阴沉着脸,下令:“去谏院找王甫让他查查谁上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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