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种着无数树木,秋天树叶飘零,枯黄了叶子蜷缩成一个个锈掉的黄钟,一串串挂满树梢。冬天的寒风一过,飒飒作响。
宋彤,小小以及绒绒静坐在屋内包羊肉馒头。羊肉馅的,阿秀拌好料,教她们包。几个姑娘觉得新奇,跟着她学。
一屋人包饺子馒头的时候预示着新的一年到了。秋香馆迎来了新的主人—丰儿。今年新年下了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正巧合了“丰”字。
几人见过面,丰儿虽活泼但和她们说不到一快去。她一心牵挂前院的姊妹,时不时送点东西给那位要好的姊妹,想着过一年半载姊妹能和她一起搬入后院。
绒绒和她们说,“不怪丰儿牵挂姊妹,我也一样。有一次,我独自路过秋香馆。人去楼空,再也没有轻柔的歌声琵琶声传来。万籁俱寂让我极不适应,仿佛我是被世上抛弃的人,我甚至怀疑这天是共赴一场盛宴的日子,大家都去参加宴会,只有我忘了。耳边唯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
宋彤道:“当年粟娘走的时候,大家只道是寻常。谁想?时不时挂念着她。”
小小感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一天我们也会挨个离开的。”
今年过年,宋彤做东。花八百文在附近脚店定下酒席,这八百文钱全靠她卖对联赚得的钱。
不花钱不知道,一花钱吓一跳,今年过年的酒席比以往贵得多。八百文就定了几道菜还是瓜楞碗盏分食,不是往日配备的银餐具。
小二先将四道菜端上桌,分别是:红豆米糕,栗子炒肉,炖鸡汤,炙羊肉并米饭,另外送几个柑橘橄榄。还好四位都是吃得少的姑娘家,够吃。不然换成四位壮汉,一千钱也止不住。
四人皆穿着大红缎面出锋的银鼠大氅,围坐着一桌。小二上完菜,宋彤把人叫住。
宋彤纳罕道:“今年酒席怎么比往年贵了一二百文?东西也少了。我瞧潘楼街卖字画古董的价钱依旧,酒楼的酒钱也不曾涨。怎么光涨菜品果蔬?”
小二道:“姑娘有所不知,今年粮食短缺紧张。以往汴京城郊的良田收割粮食供应给京城。如今。”说着小二不由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捏起喉咙,“城南的地都收去扩建皇家玉津园了,不光建玉津园还有供给官员俸禄的公廨田,划拨给园内飞禽走兽供粮的菜地。单说玉津园养的几十头大象,那一头象一天就能吃掉几百人份额的粮食。啊呀,现在汴京的粮食全靠外地漕运,价钱可不得飞涨?明天可是头一年,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涨呢。”
绒绒道:“大象?那确实吃得多。以往不是只有几头吗?怎么多出来几十头?”
小二道:“啊呦喂。那都是各国使臣送的。一年接着一年送,国礼能不收吗?收了养在玉津园又下小象,一来二去养了几十头大象。”
绒绒笑道:“我还没见过小象?象和猫一样一窝下七八个崽,还是像马一样一次只生一个?”
小二道:“那小的就不知道了。”
宋彤不言语。汴京城南是她的故乡。因为不好的回忆,她一辈子都想逃离那里。
她忽然问:“那城郊百姓去了哪?他们没了田去外地种地?”汴京城肯定是没地方种的。
小二更谨慎了,小声道:“官府说给了路费让他们到京畿州种地了。实际上。”
小小心直口快,问:“实际上怎么样?”
小二又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才放宽心。“实际大多当了流民,混得差的混成乞丐。哎。这上面拨下来的钱,怎么可能都到了老百姓手里。俗话说‘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大家心知肚明。不能说,说了就是攻讦朝廷。姑娘们,我提醒你们几句——看你们几位衣着鲜丽又年纪轻轻,这些日子别单独逛街,如果独自一人遇到乞丐千万别看他们。一旦对视上,他们一窝蜂来找你讨钱,哪里应付得了?这不,我们店里一小伙子就吃了亏,给了十几个乞丐钱后面又来十几个眼巴巴的看着你。一天赚的辛苦钱全搭进去。”
丰儿笑道:“我才不给他们钱呢。我一天唱曲唱到嗓子哑,才得几个钱?”
小二道:“正是这话。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各位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宋彤没什么话要问了。小二恭敬退下。
宋彤无精打采地吃着饭菜,脑海中涌现出一个人影。那人跛足走来,一只手拿着竹竿,一只手拿着缺口的脏碗,一边说行行好,一边晃动手里的碗。那蓬头垢面的人抬起头。一瞧,竟是舅舅。
“啊。”宋彤失声叫道。
“怎么了。”众人连忙问。
“吃到沙砾。”宋彤道。
众人道:“赶紧吐出来。有没有吃坏牙?”
宋彤掩口吐了饭菜在痰盂中,摇头:“没有。”又接过小小递上的茶盏漱口。
丰儿道:“八百文的饭菜还有沙砾!不行,得找掌柜的算账。”
宋彤阻止道:“算了。大过年的。”又问:“你们有没有吃到沙砾?”
绒绒笑道:“瞧。菜里有条小虫。我一直忍住没说。”众人凑过来看,见她鸡汤盏边上剔出一条蚊子大小的虫子,胃里不禁一阵恶心。
宋彤道:“不行。我还是去和掌柜的说吧。这也太过分了。”说着叫人。
掌柜颤颤巍巍上楼,老人家眯着眼睛一看,不吱声。丰儿提醒道:“还有沙砾呢!这也配八百文?”
掌柜面容惭愧,道:“我让厨子给姑娘们重新做。您看怎么样?”
宋彤道:“我们都吃得差不多。重做?还是不了。你把这道炖鸡汤的钱退给我。”
掌柜道:“好好好。我这就去。不好意思啊诸位姑娘们,厨子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下次你们来,我请诸位喝老母鸡高汤。”
下次。下次就算了。
外头雪已停,世界琉璃般洁净。淡蓝的天飘着大团雪白的云。几人步履姗姗地踩在雪地上,故意听雪地的响声。
丰儿道:“早知道还不如买菜给钱,让厨娘做呢。”
绒绒道:“大过年的,厨娘早回家了。再说,我们金楼的厨娘做饭一点油水没有,哪里好吃?”
丰儿道:“可以和她说嘛。她之前不放油,我们给钱她肯定放了。”
小小道:“放了油也不好吃。外头的厨娘一个月五贯钱。你猜,我们金楼的厨娘一个月多少钱?”
丰儿道:“四贯。三贯五百钱?”
小小道:“不是。一贯五百钱,不算食材。”
丰儿惊呼:“怎么这么少?不是说厨娘很挣钱吗?”
小小道:“谁让她做饭难吃呢。李妈妈为了节省开支专门请了工钱少的。”
丰儿问:“你怎么知道的?”
宋彤道:“我替李妈妈写账本。我告诉她的。”
丰儿道:“原来如此。”
几人回金楼。宋彤刚走入自乐园门口,李妈妈出门迎接。宋彤十分惊奇,忙问李妈妈所为何事。
李妈妈手里捧着剔红匣子,双手奉上:“宋彤快进屋,瞧瞧中贵人送你的东西。哎呦。一直盼着你回来,太贵重了,根本不敢走开,生怕出差错。你可回来了。”
宋彤好奇地打开盒子。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整个人呆住。
漆黑的绒布上躺着一只光彩照人的猫眼石戒指。蜜黄色的宝石中间一道蓝绿色的瞳孔酷似猫的眼睛,因此得名猫眼石。
戒指绚丽地就像黑夜中璀璨的银河,盯得人喘不过气。
宋彤慌了神,不知所言:“谁送的?”
李妈妈欢喜道:“梁观察使送的。红云阁的猫眼石戒指,一二百两黄金不知买到买不到?”
宋彤道:“一二百两黄金?太贵重了。退回去。”
李妈妈讪讪道:“要退也得等观察使有空过来。这么贵重的东西谁敢擅自托付他人?”
宋彤问:“他之前来过?”
李妈妈道:“是。观察使亲自来金楼,就在你们去酒楼后不久。”
宋彤继续问:“那他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李妈妈道:“怎么会?人家贵人多事。我一个教坊伶人哪里敢问。”
宋彤关上盒子,心神不宁。
从前年正月开始,梁师成负责监造皇家园林玉津园。
先是与杨戬合作,设稻田司收集校验民户田契,无契可证的农田一律归为公田。等到官家下令建园时,他再利用青苗法令吴家做保,暗中抬高农民赋税,成功令农户与吴家结怨。最后,放一把大火,将收上来的田契文书烧毁。抄了贪污的吴家平息众怒。
整个吴庄,吴庄的人都被他彻底抹去。只有荒草地里灰色的须弥台和宋彤家门口虬枝青梅树,它们是唯一的幸存者,诉说着村庄曾经存在的历史。
他的家全部铲平。院子没有了,屋舍也没了,堆积成有上下落差的山坡。一群花匠正在山坡上种花树。
杨戬朝一帮下属,指示道:“官家说要种上一排芳香的腊梅。冬天下雪后走在这条路,一路有清幽的花香。”
“请。”梁师成轻挥衣袖,笑着谦让杨戬。二人踏上几层台阶,走在新铺的青石板路上,巡查完工后的玉津园。
来到一处低矮的草房,一阵阵粪臭味袭来。杨戬不悦,以袖遮脸问:“这里是哪儿?”
小黄门赶紧回话:“这是处理牲口粪便的地方。小的们怕有污圣目,将它建在玉津园角落。”
杨戬道:“命花匠在周围多栽种树木,掩盖气味,入口处要掩人耳目。”
小黄门点头记下。
梁师成举目看去,草房周围尽是衰败的枯草。看不见吴家往日丁点影子。
当年吴家一群壮汉上他家,上房揭瓦。瓦片摔在地上。啪嗒啪嗒一片清脆的响声,就像他的眼泪。接着壮汉挽起裤脚,从掀开的屋顶上下去,挨个抽掉屋中梁木。他看着自己坚守的东西一根根抽去。一幢老屋,陪伴莫家几代人的老屋,“轰”地一声,就像他眼里的秩序,轰然倒塌。
他暗暗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吴家人血债血偿。终于,他做到了。吴家家破人亡。一村子冷眼旁观的村民化作流民,乞丐。
芦苇,河边黄褐色的芦苇竿,飞舞着白色的絮。河水潺潺,肮脏与不堪随着河水一同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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