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阳光闪烁了光圈的瞬间,她做出决定。
入局。
宋彤心跳得很快,背上淌冷汗,手掌心却热乎冒热汗;整个人紧张地想吐 ;灵魂抽离般看着孟弗谖充沛激昂地讲述车笠计划,那挥斥方遒的姿态不亚于朝堂上任何一位大臣。
直觉告诉她车笠计划会成功。她值得冒一次险。
但令她做出参与决定的并不是孟弗谖空口画大饼,而是一种态度。
一起聚会,孟弗谖不会起哄让她在一众官宦小姐面前唱曲。大家其乐融融,一起演奏乐曲。没有从上而下的凝视,这是宋彤在别处得不到的。
孟弗谖郑重地将李白来宋的稿纸交给她。“那麻烦你去和绒绒姑娘谈。这是我誊抄的原稿,有问题你们可以提。八月份将天宁节搬演的戏曲呈上去,我们会安排你们去和钧容直的人一起演这出戏。在此之前,你们自行排练,注意不要引人注目。”
“放心。”宋彤收好稿纸,做贼心虚地穿过门廊,看到送她的人不是孟惟寅后长呼一口气,赶紧上轿。
一道马儿低沉的嘶鸣声,宋彤下意识回头,只见孟惟寅匆匆掠过她,调转缰绳,一人一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逐渐隐没在太阳的余晖中。
宋彤暗自鄙夷,她最近破罐子破摔。当时怎会说出“色诱”两个字冒犯他?
宋彤回到金楼,天已全黑。自乐园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阿秀?”宋彤如往常叫她。
“她不在。”梁师成隐匿在黑暗中回答,手上闪着青黄色的珠光。那只猫眼石戒指正戴在他手上,像他的眼睛代替他审讯一切。
宋彤煞有其事问:“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来访。”说着,她仓促点灯。不巧,手边只有一小碟青铜烛台,微弱的火光照着铅黑色的房间,将她和他的脸映衬地无比醒目。
“没事,就是过来看看你。我难得出宫一趟。”一阵带着中草药的艾香离她越来越近,直到一尺的距离停下。
梁师成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颊,淡淡道:“你最近瘦了许多。”
“嗯。”宋彤点头附和。他今晚有点不同寻常。
“你喝了酒?”
“一点。”宋彤回答。
“我上次问你愿不愿进宫,你考虑地如何?”他望着她眼神说不上欣喜还是难过,那复杂的神情让人难以判断他的心情。
“我没想过入宫。”
“那你打算在金楼待一辈子?做一辈子乐姬?”梁师成眯着眼睛,警告道:“宋彤,你不是其他人在教坊有师傅有家族可依靠。”
“那我入宫依靠谁?你吗?”宋彤大胆地直视他,“我想,我即便能依靠你。感情的事也说不准,谁晓得我会不会得官家青眼?”
梁师成笑了笑,眼睛中闪着光芒,“今天官家封了一位宫娥为美人。那位宫娥才貌皆不如你,你不比她强?她都能做美人,你怎么不行?你相信我的眼光,如果你进宫我保你青云直上。”
“不。我不要。”宋彤皱着眉,“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进宫?”
“我是为你好。”他恳求,语气谦卑甚至无措,“你想想,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不是男儿身不能做田舍郎,做妃嫔照样能侍奉天子。”
宋彤迷惘地看着他,“伴君如伴虎。你待在官家身边过得如何?”
他像哄孩子一样,柔声细语地说,“我一个宦官说穿了也就是个奴才,不能和主子相提并论。你不一样,你进宫那是奔着做主子去。”
梁师成将戒指怼到她眼前,“比起这颗猫眼石戒指,官家会赏赐给你更大更好的宝石。你再看看这金楼,也许在你眼里足够金碧辉煌,但比起皇宫,它还差得远。你想想,以往吆喝你的大臣,他们以及他们的夫人、妻女见到你通通匍匐在你的脚下。你难道不心动?”
他总是替她做最好的打算。他是真的为了她好。
“我知道这是对我最好的选择。”宋彤也颇为心动。如果是在去孟家之前见到梁师成,她大概会答应他。但命运偏偏走在前头,她已经参与孟弗谖的车笠计划,绝不能出尔反尔。
“容我再想想。”她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扯谎。
梁师成微微皱眉,“眼下有个机会。我想将你的出身改成已故太常寺奉礼郎的女儿。这样你入宫,就不用从宫女做起。”
太常寺?宋彤猛然惊厥,“你用的什么法子改掉我的出身?”
梁师成摆手,“这你不用管。”
宋彤心慌。她怕他和石光有瓜葛,甚至不敢问下去。她是真的怕。
她冷下脸道:“不。我暂时还想待在金楼。”
“真心话?”
“嗯。”
“呵。”梁师成气笑了,“有一天你会后悔。”他拂袖离开。
“至少现在不会。”宋彤暗自对自己说。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口和绒绒互通的气。
当晚她就去找绒绒,告诉绒绒她们的计划。
“绒绒。我不敢保证一定为你讨回公道。我只能说有七成把握。”
绒绒抱着小狗躺在榻上,小黄狗在毯子上踩来踩去,呜咽着撒娇。绒绒一把搂住小黄狗,轻声道:“至少这是我唯一的报仇机会,不是吗?”
宋彤握住绒绒的手,平静地说:“我们会从黑暗走到光亮。我们会重新开始生活。”
翌日清晨的露珠还挂在枝头,萼绿汀两岸潜荟葱茏,草叶被风背过叶片,闪着银色的光。
开场。李白泛舟捞月,翻船来宋。
扮演李白的伶人要翻船掉入水中,假装溺水,实则悄悄游至岸边亭中,被歌姬救起。
眼下春末的池水甚是冰凉,宋彤将手伸入池水,整个人冻得一哆嗦。
“太冷了,我们去澡堂泅水。”宋彤劝道:“还是说把这段改掉?”
绒绒厉声制止,“不行。李白来宋这出戏,最吸引人的就是李白捞月翻船来至本朝。这段一改,开头精华全无。必须保留。不能去澡堂泅水,天宁节是十月初十,深秋的池水比春天的水还凉,现在不熟悉,到了那天根本没法演。你放心我撑得住。”说罢,绒绒脱衣下水。
绒绒猛然砸进水里。碧绿的池水犹如一面棱镜,破开一道口子,掀起数道小丘状的白色水花。
凳上的小黄不停地叫唤主人。宋彤顾不得狗,叫道:“不能再往中间走了,那水深。小心手脚抽筋。”她熟知水性,水太冷,手脚会痉挛。眼睛死死盯着池面,只要不对劲,立马下水救人。
池面一圈圈涟漪往岸边靠近,绒绒一个浪花冒出头,浑身冻得哈气,牙齿打颤道:“怎么样?有没有一柱香的功夫。”
宋彤连忙拿毯子裹住绒绒擦干水渍,瞥了眼亭中的香炉,“半柱香。”
绒绒缩在毯子里,水顺着的头发一缕缕往下流淌,“啪嗒—啪嗒”打湿脚底下的石板。
紧接着第二幕。李白被歌姬救起,预备写诗投靠权贵。歌姬贩卖字画为李白筹得盘缠 ,恳求李白苟富贵勿相忘,救自己脱离苦海。李白应允。
绒绒借亭中帷幔飞快换完衣裳,一身白袍,手持长剑,以剑舞代替写诗,以舞姿表达诗意;宋彤则迅速纵笔书写,将一首首长诗写成楹联,挂满长亭。
唯以杂剧为正色。原本只是唱曲的诸宫调被改成杂剧。杂剧分演分两段。第一段为艳段也就是开场小戏,需大鼓,腰鼓,拍板奏乐;引戏人讲解故事的来龙去脉。第二段是正杂剧,这时才轮到主角、配角上场。中间间隔半个时辰。
孟弗谖那也在发力。钧容直那派了擅长说词的张衮臣,人送外号“曲子张”做引戏,负责开场和解说;伶官孟景初为末泥,负责整个杂剧人员安排,歌舞调度。
宋彤等人磨合了近六个月,才将李白来宋这出戏打磨地如火纯青。所有人几乎是看到对方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知道对方的意图。
六个月的时光转瞬飞逝,日子一晃来到天宁节当日。
皇帝的銮驾停在金明池旁。万千烟火腾飞入空在天空炸开绚丽的花火,映照整个金明池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绣有龙纹的旌旗挂满各地,晚风吹舞,将它们往池水的方向吹去。
金明池沿岸搭一木桥影绰在池水中,连接着伸向池水中央的戏台,使戏台好像金明池中凭空搭建出的玉台,与远处皴染的横山交相呼应。
数千名王公大臣,皇室宗亲,以及各国使臣端坐在搭好的彩棚中,面朝戏台观看盛宴。
一出好戏即将上场。
月照山头,沸地笙歌熄,一叶扁舟泛于金明池中。
曲子张唱道:“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话说上元三年,李白于宣城泛舟……”声音醇厚嘹亮。
扁舟上,“李白”伸手去捞水中明月,扁舟几次颠簸,看的人胆战惊心。
雍国大长公主的女儿小郡主攥紧手帕,屏气凝神。
“李白”整个人栽入水中。
看台上不禁惊呼。小郡主吓得捂住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戏台瞬间亮起灯笼,层层白色帷幔被风吹起,一盛装女子望月长叹,幽幽唱着身处教坊,任人宰割的痛苦。
忽见岸边有人,连忙救人。
“李白”呛了几口水,被拖入长亭中。
灯灭。帷幕层层放下。
笙笛急管而下,帷幕再次拂开。
“李白”一身白袍立于亭中,“此处何地?”
“东京汴京。”
“汴京是什么地方?”
侍女道:“连汴京都不知晓!这人莫不是被水呛成傻子。”
看台上一阵哄笑。
歌姬不以为然,缓缓解答。“李白”说明身世,歌姬大骇。“李白”连忙作诗一首赠予歌姬。
歌姬道:“之前有个冒充李义山的,如今又有人冒充李白。难道是唐朝的诗太好背,以至于人人冒充唐朝诗人。”
李白不语,来至亭边,月下手中长剑熠熠生辉;陡然挥舞长剑,风声战战 ;一个踢蹬,长剑脱手飞入高空,衣袂翩跹连翻几个筋斗;待人立定,长剑顺势落入手中,分毫不差。
脚下似鹤,腰肢如柳,或刺或劈,犹如书法一撇一捺,挥洒自如。
小郡主高兴地拽着乳媪的衣袖,指着戏台。
朱阑高台,赵佶停杯观看,朝梁师成细声道:“杜工部云:‘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自此草书长进’。朕今日观剑舞,方知斯言为真。此伶剑舞,竟与朕的书法相通。你去记一下跳舞的伶人,赏她一袋金锞子。”
梁师成微微颔首,立马有两个小太监预备下去。
那边“李白”与歌姬早已互明来历。歌姬钦羡地望着“李白”,拔下金簪相赠 ,“望太白兄苟富贵勿相忘,早日救奴家脱离苦海。”
“李白”恻然叹息,没有钱周转。歌姬卖扇画筹得金银。
一把把腰扇被人送上朱阑高台。赵佶打开扇面,眼前一亮,含笑道:“画法明朗,笔法简洁,风情殊丽。此人勿入学院窠臼,有渊明采菊东篱下之气概。教坊和钧容直这几年人才辈出啊。”忽然一瞥题诗,眼神凛然,面色微变。
一首藏头诗,连起来是“太常寺石光强娶。”
这边,戏正好演到“李白”去相府谋求差事。
门客挖苦:“相爷要新学的儒生。你会写诗算啥?就是李白、杜甫转世也得给我靠边站。”
离赵佶数丈远的蔡京心中悚然,神色自若地望着戏台,不发一言。
过了半晌,赵佶道:“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这是说腰斩的秦相李斯。
左右内侍门清——官家借李斯敲打蔡京,面上不动声色,等着大珰梁师成接话。梁师成岿然不动,恭敬等候官家的旨意。
赵佶毫不在意蔡京能不能听到,兀自冷笑:“朕记得石光是蔡京举荐。蔡京替朕网罗人才,就选了个欺男霸女的人当九寺之首的太常寺少卿?梁师成这件事交由你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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