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乱法

崇宁五年正月,汴京天空东南方向出现彗星。史记云:“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天生异象,朝野震惊。

赵官家命通灵真人林灵素禳灾。林灵素本一江湖术士,因解说天象、炼制丹药受赵佶器重。

林灵素上奏:“彗星现者,上天示警也。盖天下所立元佑党人碑,不合上苍旨意;或有奸人,蓄意诬陷有功之臣。譬如苏轼,本为文曲星,今已归天界。陛下当除元祐党人碑,还诸人清白。”

近年蔡京党同伐异,黜朝中异己之臣,尽列为奸党刻于石碑之上,命名为元祐党人碑。石碑上的官员并非全部都是旧党大臣,还有当年与王安石一同改革的新党肱骨。奸党人数,从一百余人渐渐扩至三百零九人,皆是与蔡京不合之臣,其子孙不得在京为官,不得与皇室通婚。

赵佶深信林灵素一众道士言论,忙命人毁去石碑。

蔡京不肯罢休,反驳:“石可毁,名不可灭。”请求官家仍将石碑上以司马光为首的三百多名官员按奸党论。

赵佶无奈,含糊答应。

同年三月。深夜,惊雷乍响,滚滚雷鸣,宛如大厦坍圮,闪电划破天际,在晦暗的天空划下白色“之”字。一道电闪雷鸣,文德殿门外元祐党人碑一劈两半。随即大雨倾盆,暴雨冲刷殿宇,石阶;朝堂的辛秘随着雨水蜿蜒而下,从大内流出宫墙外。

庙堂之上。赵佶惶悚不安,觉得上天示警,天降雷霆,于是暗中命小内侍偷偷毁去石碑,并逐次恢复部分官员名誉待遇。

自从官家宽恕一批元祐党人,蔡京终日心神不宁,生怕官家启用元祐党人,自己受到政敌打击报复。

石光依附蔡京,谋得太常寺少卿职位,为蔡京献计:“蔡相何不利用孔庙祭祀的时机,窥探圣意?”

石光的计划,是让蔡京上一道折子,恳求官家让王荆公附享孔庙。蔡京照做后,官家应允。

祭祀那日出了岔子,原本附享孔庙的位置掉了个。原本位于孔子之下的孟子位置被调换成王荆公。孟子作为亚圣,居然屈居王荆公之下。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汴京勾栏瓦舍,已有书会先生将朝堂轶事编成戏曲,说与闲人宾客玩乐。

这天,孟弗谖在京城最有名的桑家瓦子看戏。桌案前秘色瓷莲花盘里糕点蜜酥,新鲜果子层层叠叠堆成小山。

松雪挑了挑,只看中一碟栗子,用帕子托着一颗颗剥起来。

孟弗谖跟着台上姣丽的女郎演奏的拍板,拍打节拍,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

孟惟寅不爱看戏曲,闲着无聊,也拿过栗子剥着玩。剥好的栗子放在盘中和松雪剥好的一对比,简直惨不忍睹。

孟弗谖看不下去,把那几颗狗啃的丑栗子挑出来剔到旁边。“这是新编的诸宫调:李白来宋。讲的是李白偶然来到本朝,因为不会荆公新学,投靠无门,只能含恨而终。”

说罢,台上一太学生装扮的人唱道:“光芒长万丈,司空见惯,应谓寻常。”

蔡京官守司空。

孟惟寅莞尔一笑,“这诸宫调有意思。戏曲话本看过无数,也没听过这么新奇的。”转而,立马明白过来说:“难道时人也不满蔡京到处推崇王安石新学,荒芜诗文,因而编出曲调讥讽他?”

孟弗谖眼眸明亮,得意道:“自然。这是苏予写的话本,晁颐编制的曲调。她们隐去姓名,将诸宫调教与京中瓦肆乐人唱去,结果不同凡响。”

话音未落,竹笛响起。笛声清脆,洞箫声怆然,陡然一段胡琴加入更显伤怀。扮演李白的伶人正好拔剑四顾,茫然地望着台下众看客,唱道:“难道我李白不会新学,连写诗也无人要我?”

孟惟寅看着台上那吹笛的男子,约莫和宋彤差不多大,气息却没有宋彤长久。

孟弗谖微微皱眉,说:“倚高楼吹笛,行小舟闻洞箫。乐器配合着景色才能意景合一。可惜桑家瓦子没有池水映衬丝竹,也无远山烘托人物心境,演绎不出话本里的意境。”

孟惟寅道:“意境还在其次,笛子吹得差强人意,演李白的那位也没演出李白一身傲气。”

孟弗谖转过身,笑道:“你也觉得笛子吹得不好?我听着也是。不如宋彤。哦。你没听过她吹笛子。”

孟惟寅心道:怎么没听过?你们每次聚会,我都躲在花园后的阁楼上听笛声。

孟弗谖见他面无表情,以为他不耐烦,指着戏台严肃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你不要小看这些瓦舍唱曲,以为它们稗官野史上不得台面。它们比正史更喜闻乐见,传播更广,因而威力更大。百姓不读三国志,却都知晓曹操挟制汉帝,司马昭弑君。”

孟惟寅立即明白孟弗谖的意思,肃穆道:“姑姑要拿它来做什么?言论是把利剑,可以伤人甚至杀人 。”

孟弗谖缓缓起身,冷下脸道:“我本来不想动用这把剑。可是蔡京非要触我们家霉头。折去我们家一位皇后不够,还要欺辱我家先祖。居然将孟子的牌位放在王荆公后面,亏他太常寺的人做得出来。既如此,他们做初一,别怪我做十五。”

孟惟寅不置可否。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上了元祐党人碑,李清照不能留京跟着弟弟回山东老家。长亭离别前,姑姑静默地看着案上残存的叶子戏良久,抛下一句:“这场清洗不会有人独善其身。”

党争在历朝历代上演,本朝也不例外。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孟惟寅冷眼旁观朝中暗流涌动的一切。

孟弗谖在家中踱步,道:“有了写词编曲的,还差传播和演绎。李白来宋这出戏只在汴京风靡还不够,我要让这股风尚遍及全国,不仅飞入寻常百姓家,还要飞入王谢之家。”说罢,她朝床榻上刚疗愈的章筝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师妹你来的正是时候。我还在想从哪开始刮起文风。你既然人来,那就从江南开始兴起,从蔡京的老家杭州城开始,让文风从江南一路席卷全国。”

章筝去蔡京府邸行刺中了一箭,面色惨白,眼下刚处理好伤口,散着头发,哑声道:“我回杭州联系父亲门生故吏,将诸宫调印在小报上发散出去。”

孟弗谖抬手制止她试图起身的意图,“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不光要让天下百姓看出大戏,还要让官家看看。”

章筝道:“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孟弗谖道:“天宁节诸君呈百戏。这么精彩的戏怎么能不呈上去由官家寓目?”

章筝道:“在上报的戏曲名单上动手脚不难。难在找到愿意并适合扮演的伶人。其他到罢了,演李白的人是重中之重。我看过几场戏,演李白的人都差点意思,一手剑舞耍得不及我。”

孟弗谖吟吟浅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已经想好合适的人选。”

她选中的人是绒绒。准确说是孟惟寅举荐了绒绒和宋彤。

“天宁节我见过她跳舞,一手剑舞除了年轻时的雷大使无人能及。她个子高挑轻盈,女扮男装演李白未尝不可。再者,她与太常寺少卿石光结怨,又渴望脱离乐籍。我们彼此互有所求,正好利益互换。”说完,孟惟寅犹豫了下,继续道:“她和宋彤是朋友。姑姑与宋彤也是朋友。宋彤正好当这个中间人。况且,刊印小报的事需要找宋彤模仿他人字迹的人糊弄过去。小报虽不如邸报受官府检查,但终究落入人手,影响大了,难免有人巡查。”他看过她临摹唐朝画手真迹,从画法到各家题字临摹到以假乱真。

宋彤落在金楼里,真是明珠蒙尘。她本该有更伟大璀璨的前尘。孟惟寅晦涩地想起那晚她看向他的神情。

“我本来就苦大仇深。”后面还有一句很淡很轻的自言自语:“像孟衙内这样的人是不会感同身受的。 ”

他确实不会感同身受,很多人都艳羡地说他过得太好,以至于不知道什么是言不由衷的痛苦。

为何他看到宋彤痛苦时也会心痛?这算不算感同身受?

“确实没有人比她们更适合。”孟弗谖思索再三。

“汴梁,川蜀,杭州等地私刻盛行。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李白来宋这出诸宫调抹去字迹私刻刊印,传于书坊。即便有人巡查,全国数千座书坊犹如大海捞针绝对找不着原本。很好,惟寅你这就去找宋彤,将大致的计划告诉她。”

孟惟寅道:“那么事成之后,如何报答她?要先划分好利益,才能令人心动入局。”

孟弗谖笑道:“那是自然。我会让宋彤她们脱籍从良;其次石光也会付出代价。我们要讨伐蔡京不能放在明面上,需得打石点火烧蔡。”

当孟弗谖将车笠计划全盘托出后,宋彤先是感到一阵眩晕,正如当天耀眼的太阳照射形成一道看不清见的光晕;定神后心中澎湃如海,以为前路已经糟糕透顶,没想到出现转机。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一只无形的巨手推着自己走向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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