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年年

宋彤她们进屋的时候,周州正挤在一堆落灰的锡银铜铁器里收拾。她撸起袖子,一手一个挑东西的架势,仿佛手里不是沉重的金属器物而是轻巧的白菜。

实际上她的打扮和冬天菜场卖白菜的娘子没有任何区别—一身素布旧衣,一支银钗挽着发髻,干练且并不邋遢。

周州见到她们寒暄几句,指着门口俩杌子让座,自己仍背着她们挑东西。

“挑出好的拉出去卖。”她直言不讳,丝毫不隐瞒自己缺钱的事实。大多数老板都故意装阔摆排场,以隐瞒自己财务上的紧张。

周州是个谈判行家。如果她们三个人正襟危坐谈事那关系就疏远了。谈事尤其是触及双方利益的事,需等到双方都放松下来,此时彼此最容易妥协让步,达成协议。因而大多数人都是酒足饭饱后谈事情。

周州自己背过身,边干活边谈事情,像聊家常般聊生意,无形中拉近彼此的关系。

宋彤说招选伶人,挖人写话本以及和点心铺子谈生意的事。

“桑家瓦子可不是什么人都收,总要设置个门槛。周州你把关。”

周州说,“早想借着桑家瓦子招牌招揽伶人了。不过我的眼光和当下盛行的不相匹配,挑的人实力虽硬但不和大家眼缘。我眼光不够敏锐不能觉察出什么人天生吸惹眼球。”

“我们暂且不需要台柱子,只需保证招选伶人在台上不砸场子就成。”

周州道:“绒绒替我把关吧。我负责采买吃食用器。和小铺子谈抽成有风险,小铺子的果品总是时好时坏。这样吧,大铺子和小铺子的货品一半对一半,先试试水,看客人爱不爱吃新口味。不然都换成小店的东西,人家肯定认为我桑家瓦子不如以前,开始在衣食用度上节省开支。”虽然她确实是在衣食用度上节省开支。

宋彤和周州聊了半天,绒绒时不时接上一两句调和一下氛围。大家都分工明确,把事情谈妥。只差最要紧的事没聊—分钱。

宋彤不急这事,做生意嘛谁都不是傻子,没钱就散伙,提桶跑路呗。她相信周州是个聪明人不会舍本逐末,会给她一份合理的抽成。

三个女人都是干的比想的多的人,说干就干。不出三天,桑家瓦子招选伶人的裹贴贴满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大大小小的酒楼阁子间从窗户看过去,可以看到酒店旗子下挂着桑家瓦子招揽伶人的旗幡。周州借着往日和各大酒楼掌柜的情分,求他们帮忙宣传。那各大酒楼掌柜多数受她恩惠,岂有不应?

于是,桑家瓦子招揽伶人的消息一时间传遍汴京。

城南露天的散座上,一群人三三两两坐着喝茶闲谈,所谈之事上到国家大事,下到小户人家辛秘。

有人好奇地看着旗幡,“桑家瓦子怎么开始招人?他家自家的伶人呢?”

“嘿嘿。”一个花白胡子,翘着二郎腿的老汉笑道:“不知道吧。他家两口子闹分家…”话一出口,周围几个闷头喝茶的人手端碗儿半遮面,饶有兴趣地盯着老汉等他说下去。

“老板看上瓦子里的舞女要收了做小,老板娘死都不依,闹了好一阵。眼见舞女的肚子渐渐大了,老板脾气上来要休妻。老板娘不是善茬,找了往日能在官宦人家说上话的姐妹撑腰。两口子这才谈好价钱,分家和离。”老汉见吸引了一屋子人的注意,似完成某种壮举,志得意满地喝一大口茶。

“老板娘以前是教坊舞女出身。”有人补充一句。

“那她姊妹也就是给人家做小喽。她有什么好不依的?都是舞女,相煎何太急啊。”

“人家翻了身怎么还会把自己当舞女看?”

“哪家官宦人家的小妾吹枕边风。”有人压低声音问。

“据说是孟家。”

“哪个孟家?”

“好像是教坊使孟景初家吧。”老汉呷了口茶又说了一遍,不敢十分确信。

一对少男少女路过。少女面容清丽,身形清癯,穿着一身带补丁的旧衣裳,那补丁是一块缝制粗糙的刺绣山茶,一大块红斑搭在素白裙裾边上,宛如人身体上长了一块鼓包的癍疮。

少女的神情却如贵人般高傲,她淡漠地看着画着桑家瓦子的幌子,对露天棚里打量的眼神回以最冷漠的无视。

她身后姣好苍白的少年,客客气气道:“老伯,敢问桑家瓦子怎么走?”

“哎呦。是去桑家瓦子的。”有人嘟哝了声。

老汉指着东边一条街指路 ,“沿着这条街直走,看到一株大楸树树冠向北转弯一直走,走到看到金银铺,对门就是。”

“哎。谢谢老伯。”少年抖了抖肩,防止肩后包袱滑落。如果眼尖可以看到包袱外露出月琴的如意琴头。

这对少男少女到的时候,宋彤正在楼上拿着一碟又一碟果品点心让孟惟寅点评。他吃惯了山珍海味,口味比较挑,可以知道哪家铺子做的好。

“怎么样?”宋彤没告诉他,她入伙桑家瓦子的事。

“金酥撒子比以前好吃,更加酥脆。”孟惟寅尝了口松仁栗子糕,“不是樊楼家的。松仁栗子糕还是樊楼家做的最好…栗子泥足够细腻一抿就化。蜜渍欧李子是北山子茶坊的吧,还是他家腌制地最入味。”他各尝了点,吃完用热帕子擦手。

宋彤一口接着一口吃橘子,将他说的话暗自记下回头告诉周州。

“哎你喜欢吃橘子吗?我那留着一盒四川柑橘比这的甜,我给你送来。”

“嗯。送来我尝尝。”宋彤现在也不和他客气,故意逗他:“别人家橘子卖一文钱一个,他家卖两文钱一个。可我还是买了,还不是看在卖橘子的小伙长得俊。”

“哦——”孟惟寅佯装怪异。

“当然再俊也没你俊。”宋彤往他嘴里塞橘子。孟惟寅笑着顺势握住她的手,捂热般包裹着她的手不肯撒,宋彤抽不出任由他手掌的温度绵延地传递至她手心,红润的脸渐渐酡红。

宋彤正色道:“放手。不要闹了。”

他就是不放。

“再不放我要恼了。”

孟惟寅笑嘻嘻地晃悠了下她的手,这才松开。

“总算看到你失态的样子。”孟惟寅搬了下□□的椅子,靠她更近些。

“你真是。 ”宋彤嫌弃地侧过身。

“我冷,靠火盆近些。”

“哪里冷?这间包厢地上铺着厚毯子再是温暖不过。”宋彤望着他袍服领口出锋的皮毛,那柔软的紫貂毛服帖地靠在肌肤上,看着就暖和。

宋彤起身要端火盆过去,孟惟寅阻拦道:“好姐姐,我只想离你近些。我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总是在忙,要不就是我没空过来。”

“呸。越说越没样了。”宋彤更加脸红。不知道这小子怎么突然变得油嘴滑舌?

“你不要闹。我们安静坐着看戏。”宋彤说着要掀起包厢正对戏台的帷幔,她踮起脚够壁板上方勾帷幔的金钩。

孟惟寅悠悠起身猝不及防地从后面罩住她,一阵似有若无的兰麝香如丝线缠住她,使她动弹不得。

宋彤蓦然愣住,褪了红的脸瞬间面红耳赤,身后他伸手将红绒帷幔上的带子勾上钩子,留下一层碧梧色的朦胧细纱泻下,没事人般转身回座。

宋彤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这小子绝对故意的。

桑家瓦子莲花厅的戏台很大,与看台围成一个回字形。他们所处的这间包厢如一座佛龛悬在半空,在回字外延的正中间,正对朱红色双龙抢珠柱子搭建的戏台,包厢里的客人如俯视众生的佛陀端坐在佛龛中。朝上看天花板是方形平棋罗列青绿色的莲花图案,其下绘着莲花的八角坠穗灯笼挂满厅内。台边更有照亮戏台的巨型树形灯柱,百盏烛台错落有致依附在灯树上,乃至宵分点灯,明灯千盏齐照,火树银花。台上陆离羽佩,红粉伶人唱着才子佳人爱恨纠葛,台下杂错花钿,数不尽的红男绿女在这上演着恨海情天。

楼下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伶人依次入场。

绒绒和周州俩人坐在戏台前一案方桌后,让来的伶人简单说几句来历便开始表演。

有些伶人还很青涩忸怩,台边老师傅击鼓的鼓点没跟上,不好意思问能不能再来一遍或者胡乱跳个开头,后面才渐入佳境。

有些是老油子,打扮得秾李艳俗。一位歌姬穿得妖妖娆娆香肩半露,雪白肩膀上搭着一条白狐狸披肩,半个人倚靠在柱子边补粉,等到她上场,先是慢悠悠介绍几句,这才不紧不慢地拿乐器弹唱。妖娆的嗓音听得人浑身泡在热汤里,想入非非。

还有些人崎路人穿着寒碜,那邋里邋遢的一概不要,只有那打扮干净的能入眼。他们的头发都毛毛躁躁,因用草木灰洗去油脂,头发干燥地蓬起来又舍不得买头油捋顺,小猫崽子似的炸毛。

其中一对男女最引人注目。二人皆是清丽脱俗的长相,看着像兄妹又像青梅竹马,虽年纪尚小,行事流露成熟之态。一个叫年年,一个叫柳月奴。

少年从包袱里取出月琴,琴声如圆肚月琴柔和的外表,琴声一出宛临高楼看云散月出,楼外江水广阔,风吹蒹葭,鸟儿鸣叫,琴声幽幽,有佳人引剑而舞。

少女手中软剑如一群银色的飞鸟,从烟波浩渺江面飞速掠过又飞入天际,她是一只领头鸟,目无四海,萧索寒江任她傲游。

一曲毕,众人皆意犹未尽。

绒绒满意不已,低声和周州交谈:“这个苗子太好了,我想留下她。”

周州抬头望着她,笑道:“柳月奴。”

少女一字一句纠正:“我叫年年,他叫柳月奴。”

周州笑道:“不好意思,我搞混了。”

“月奴听起来像女人的名字,居然是男人的名字。”众人窃窃私语。

“他们好像是朱家瓦子的。”

“跑出来单干吗?”

“谁知道?老鸹窝里飞凤凰。”

少女仍是不苟言笑的神情,面上无一丝讨好羞赧,仙鹤般傲气地挺直腰杆从台上缓缓走下来,将台下一众伶人衬成鸡鸭。

年年这个名字离红遍汴京还有五年时间。五年后人们提起她还会提到另一位歌姬——李师师;笑傲王侯的“北年南李”已是一段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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