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芍忙笑道:“紫儿自知乃庸愚之辈,承蒙先生谬赞,却是自愧。想来兄弟姊妹,更胜紫儿一筹。何况写诗赋文不过娱乐,侥幸承蒙先生看中,又岂可做得定准呢?”
她谦而不卑,那一身高贵清傲,宛然旷谷幽兰,清荷出水,不染尘涓。
晏离亭一声叹息,忽听晏弦思在旁不屑地嘟囔道:“只是如此,如何堪比班蔡之德。”
他呵斥道:“家里代代读书,你三哥都步入了仕途,细数过去,哪个不是自幼用功,自从有了你,成日家乐得清闲,不承望你有多大作为,不喜读书,已经让老夫又气又愧了。
“现在背前背后,还乱说这些混话。这姑娘念书比你认真,成绩也远比你好,与她相比,你真是相形见绌。”
一番话说的晏弦思脸色惨白,他紧攥着拳,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的诗卷也被翻了出来,都摊开展平在桌上,只见上面洒满了墨汁。
晏弦思却是故作着急,也不怕臊,这会子又扯着他爹撒娇了。
哪有怕亲爹又缠亲爹的人!
薛芍随手翻了翻,发现被他涂了的剩下的字句,都有所褒贬,而被墨汁弄脏的地方,却是冗长、杂乱的地方,理应删去。
她默默打量着晏弦思,越发觉她看不懂这个人。
王霈尘似笑非笑地道:“如今官家圣明隆恩,怎的不会出现女子科举呢?有此奇才却被埋没,可真是沧海遗珠了。”
晏弦思惊异地看着王霈尘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王霈尘面容认真地道:“晚生请教叔叔,当今既开科考文,自然该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了。不知女科几年一考?求叔叔说明,让表妹也好用功,早作准备。”
晏离亭不觉笑道:“老夫只晓得医书有个‘女科’,若讲考试有甚女科,老夫却不知,朝中并无女臣。莫非薛姑娘也想发科发甲去做官?真是和你爹爹一样心肠。”
薛芍忙道:“紫儿自知闺阁女儿要事,必先以针织纺渍为主,读书只为陶冶情操,科举之事是万万不可肖想的,吾辈不过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的。”
晏离亭叹道:“这样的才华,偏偏要被埋没。”
王霈尘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薛芍抬眼看他,他目光灼灼,朝她笑道:“女子有为的,上官昭容为之一例,她没有参加科举。”
韩璟笑道:“薛洪度也是一位,跟薛妹妹一个姓氏,被韦皋荐为校书,然而这校书郎虽是九品官,从来都只有进士才能担任,从来没有女性可任,最后自然没有当上校书,只是女校书这个名头留了下来。”
王霈尘沉思道:“若这么说,真是说不尽,我有个旧友,金溪县人,姓方名仲永,家里祖祖辈辈以耕种为生。那年他五岁,还没有见过笔墨纸砚,忽然有一天就哭着索要这些东西。”
晏弦思一听,拍手笑道:“我知道他,听过他的故事,他的诗作,我还想买一首呢,只恨不得一见!”
薛芍问道:“后来呢?”
王霈尘笑道:“他的父亲感到很惊奇,就向邻居借书借笔,仲永立刻写了四句诗,并题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诗传给了全乡的秀才观赏。后来,凡指定事物让他作诗,他就能立刻完成,而且诗的文采和道理都有值得欣赏的地方。同县的人们对此都感到非常惊奇,渐渐地都以宾客之礼对待他的父亲。”
薛芍忽笑道:“有始有终,倒是很别致的故事。”
几人各个去温习功课,小小的风波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随着斜阳自西边斜斜探入,金红满室。
遥远的钟声从院中穿过,先是悠长一声,再是一声,随后又是一声——
三声钟响。
学堂的人渐渐散了,薛芍低头整理着书。
王霈尘偏头看向薛芍,笑道:“下回长安贴榜单时,我陪你去看罢?”
薛芍叹道:“太远了。”
是啊,从金陵到长安,太远了。
“你陪我出去,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我感觉,就好像待在一个笼子里。”薛芍看着窗外流金溢彩。
王霈尘微微皱了皱眉,忙道:“以后无论去哪,我都带你去。”
薛策在身后道:“你想去哪儿?”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薛芍连忙回过头,见是哥哥,松了口气,才道:“我想去街上。”
“不行!”
二人异口同声。
清啭一来,听到这番话,复又惊慌,跺了跺脚说道:“这还了得,街上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玩得的!姑娘的胆子比斗还大。”
上回带着姑娘就在自家园子里,如此熟近的地方,尚且被林家害了,如今又要去逛街,这怎么可以。
王霈尘站起身道:“文起,这又有什么,横竖有我在。”
薛策脑中绷紧的弦忽地放松了。
他在干什么?
薛策上前,轻掰着薛芍的脸,他面无表情,好似恶狠狠地道:“别出事,省的给我惹麻烦,你但凡出事,父母教训的是我。”
说罢,转身就走。
清啭疑惑,这大少爷就这么走了?
还有,他怎么对姑娘这个态度!
薛芍显然没反应过来,她究竟不明白,她的哥哥,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王霈尘把些钱与清啭,薛芍看她,笑道:“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
清啭不接,双手一摊,仍道:“姑娘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薛芍故作发怒,叹道:“你呀,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才不是。”
清啭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
“我要去。”薛芍又说。
“不行。”
薛芍正要说什么,却见秋筠和碧桃推门而入,口里称道:“姑娘,少爷,夫人同意了。”
原来薛策已告知,王雪柳天性爽直,便道:“岂有不许她去的。”
一面就叫了秋筠来,命她酌量去办理。
秋筠又对清啭和碧桃吩咐道:“再将跟出门的婆子传一个,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姑娘去。”
“外头再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碧桃忙点头道:“明白,秋筠姐姐。”
清啭考量着,既然夫人同意,又有这么多人,想必不会有问题,便也同意了。
只是薛芍听这么说,心中烦闷起来,两手撑着腮,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霈尘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定是要高兴才是。”
一面说着,一面乘着马车。
薛芍看着闹市风光,一时被一处破败不堪的寺庙所吸引。
她从马车上下来,示意清啭退下,独自在寺庙里散步。
清啭正要出声提醒,却见王霈尘下马,他会悄悄跟着她,清啭只好派人盯着。
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住持的院子,二人看到一个老住持正在树下下棋。
薛芍心头一动,她想请大师解梦,于是她走上前,将之前梦中的种种一一告知住持,请他解梦。
“我想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住持仔细看了看她的眉眼,突然一惊,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凡施主所梦之人,应看不清眉眼相貌。”
薛芍想了想,正是如此,她想看清梦中那个男子的长相,却怎么也看不清,于是点头道:“大师,你继续说。”
住持摇了摇头,叹道:“若施主真真切切瞧见那人的模样儿,梦中那人又是年轻男子时,若非已故之人,则必定是无缘之人。”
王霈尘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何为无缘之人?”薛芍怔怔问道。
住持大笑起来,看着她道:“无缘,无缘便是常人所言的阴桃花,一旦施主与无缘之人沾染上因果,就会一生坎坷,困苦艰难。”
“比如……”住持扫了一眼那个少年。
王霈尘心中顿觉不妙,虽不知他要说些什么,他上前几步,跟她悄悄道:“该回去了。”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住持。
住持忽然指着王霈尘,朗笑道:“他就是你的阴桃花!”
王霈尘一怔,却见怀中人已安然睡去,方才的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你做了什么?佛门清净之地,岂容……”
“无碍。”
住持冷眼瞧着,他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嘲笑道:“老衲劝你一句,离这位小娘子远点。”
“为什么?”王霈尘有些不可置信,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我对她有好感,从见到的第一面就是如此,我会娶她为妻,我还……”
他说着,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再说。
“还什么?”住持言语带着讥讽,“她不是你可以招惹的人,你也沾染不了她,她会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
眼泪不知不觉落到了女孩的脸上,抱着她的手渐渐收紧。
“罢了,带着她走罢,我也不愿与你多说。”说罢,他挥挥手,先前的景象已不再,原先的庙宇消失了,只剩断壁残垣。
王霈尘不免惊骇,但他明白,这一切不是梦,是真正发生着的。
“少爷,姑娘,你们回来了?”清啭和碧桃连忙过来,清啭忙道:“姑娘!姑娘怎么了?”
“她太累了,让她好好休息。”
王霈尘垂着头,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她一眼,对两个丫头道:“从明日起,我就要去长安念书,预备第二年的考试,想必是不能在金陵了。”
清啭点点头,信誓旦旦道:“我们会告知姑娘的,少爷还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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