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括苍并不因阿姐的突然暴怒而讶然。
他习惯了。
在外稳重的阿姐,在家中时常情绪不稳。
不过……
陈括苍老神在在的听着阿姐对自己喋喋不休的念叨与指责,看样子全然忘了她退婚的难过,如此也好。
他抿了抿唇,稚嫩的脸庞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理性。
而陈元娘指责完以后,毫不认生的把饴糖拿了过来。她拍了拍弟弟的小脑门上绑着的圆圆发髻,语气里带着两分来自阿姐的凶里凶气,“快说,你怎么藏下的,是不是阿奶偷偷给你买的?”
陈括苍身板瘦巴巴,但脸蛋仍有些虚肿的圆,看着还是很讨喜的七八岁小孩的长相,就是眼神很淡,很镇静的应付阿姐带着引诱性的问话。
“不是,捡菌子换的。”
逗弄弟弟不成,陈元娘歇了心思,很干脆的把饴糖掰开,大的给自己,小的给弟弟,然后理直气壮道:“别说阿姐不疼你,喏,分你,你自己瞧瞧,十里八乡哪有舍得把糖分给弟弟的,往后要记得孝顺我!”
陈括苍:“……”
他阿姐胡言乱语、倒打一耙的能力愈发厉害了。
但他没有计较,这样的小事,以他的心理年龄来说,对情绪掀不起波澜。
何况……她上辈子倒真的是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自己摇头说不饿的性子,到了这辈子,这样挺好的。陈括苍默默把剩下的小半块饴糖收起来,留待她下次再吃。他希望,她能永远记得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倘若没有,他就捧到她面前。
这是他欠姐姐的。
陈元娘才不知道弟弟的那么多心思,这小子从小早慧,动不动就目光发沉,不知在想什么。初时阿娘阿奶还怕他是傻子,毕竟他是遗腹子,出生时又被挤得面色青紫,人人都说活不过来了,哪知道渐渐长开以后,面貌好看不说,人也比那些嚼舌根的人家里的孙儿聪慧得多。
元娘小时候没少和人打架,都是因为他们嘲笑弟弟,如今呢,打脸吧?
想起这个,她便觉得心情好多了,开始忙起吃糖的事。
她把那大块的饴糖用油纸包着,对着木柱子一砸,再打开油纸时,饴糖已四分五裂。她捡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放进嘴里,使劲抿,甜滋滋的糖味浸润口腔,幸福得她眯起眼睛,连带着心胸都宽广起来。
所以对弟弟的某些冒犯仅仅是用食指敲了敲他的脑壳,没有跳起来打弟弟。
“阿姐,退婚不失为一件好事。”
听听,这是人话嘛,什么叫退婚是好事?她不丢人嘛?能有什么好处?
嗯……
等等。
理智回笼的陈元娘后知后觉的想起了满院子的赔礼。
那么多的绢帛,成箱成箱摆在院里,一匹绢要七八贯,而在乡间娶妇的聘财也才三五贯。就像三娘姐姐,她家在村里已是难得的殷实人家了,地多人多,聘财也只收了五贯。
前不久去赶市集,她连十文一份的瓠羹都舍不得买,只能路过脚店时,用力多吸气,把肉香吸到鼻子里,骗骗自己的胃。
可是如今,她家一下多了那么多的财帛!
今后,肉啊糖啊,都能想吃就吃。
她还可以买好多绒花,每日换着戴,再也不会因为这个被吴桃娘嘲笑了。不对不对,那些赔礼里还有很多金银首饰呢,她记得里面有个蝴蝶簪子,做得和真的一样,拿起来时蝴蝶翅膀甚至会震!
她从没见过那么精美的首饰,是桃娘用来炫耀的银首饰远远比不上的精巧。
退婚赔礼里似乎还有地契田契与好多交子,一千贯呐,换成铜钱大抵能把她家破漏的小院子铺满。
一贯便是一千文。
这可比村里任何一户都要富裕了。
她们家,也要翻身了!!
往后就该是她炫耀了,想想吴桃娘可能会有的青红交接的脸色,她就想叉腰大笑。
而且,有了钱以后,阿娘可以经常喝药养身体,阿奶不用日日早起做农活,做到手指全裂开大口子,弟弟可以上学堂,不用浪费好天资。
她也能像城里小娘子,穿细布做的鲜艳长褙子,衣裳从襟口就绣花花草草,每天都吃瓠羹,吃油糍,顿顿都有稻米饭,再也不用吃焯野菜了。
不知道城里小娘子每日都做什么,她们乡下的小娘子们都是挖野菜、浆洗衣物、烧饭,偶尔帮着做农活。
都说城里人金贵,可能她们不挖野菜,挖花?
是了,定是这样,桃娘说她住城里的堂姐妹们闲来无事就把花埋起来,有时又摘花捣鼓。
那她也要挖花!
不过什么花好吃呢,不能白挖呀,可惜月份不对,要是春日就能摘槐花了。
陈元娘已经浮想联翩,思绪不知道跑哪去了,完全摆脱了退婚的阴影。看着这样的她,陈括苍稚嫩的脸庞流露出松气的神色,不由得感叹,还是思绪简单的阿姐好哄,连伤心都不会太久。
她们在棚子里闲话的一会儿,魏家的下人已经要告辞了,久留不便,况且她家中能给的吃食实在比不得他们去县里的好。只看魏家婆子穿金戴银的模样,也清楚人家素日里就是吃喝都精细的。
但不知为何,却留下了七八个镖师。
十数人的镖师分作两路,一路跟着魏家下人走,一路留在了陈家。
他们有的站在土墙那,有的站在木棍藤蔓围的栅子前,还有几人席地而坐,应该是轮着站。
魏家能寻的镖师,便不会太差,一个个正当壮年,身强力壮,不说话光杵那就像煞神,吓得人面色发白。
陈元娘也很难放开手脚,总觉得不自在。
但阿奶怎么想的她可不知道,也不敢当着人前的面去问。
不过,她还得干活,因为到了午食的时辰了。尤其是家里现在多了七八个壮汉,而且米缸已经见底了。若是平日,无非是把挖来的野菜全洗净扔进粗陶锅里炖煮,再把自家种的萝匐剁块扔进去煮,凑合凑合便是一顿,虽说难吃没油水,好赖饿不死。
可这样的伙食对那些练武的镖师来说便不够了,何况人家还算是客。
因而王婆婆给了元娘六十文钱,让她去三娘家里换一斗米。三娘家种的地多,收的米也多,应当还有余粮,不至于像她们家已吃完了米,只等着收成的时候饱腹。
那装满铜钱的竹筐已经挪到了王婆婆的屋里,元娘站在门前听着阿奶数钱时铜钱碰撞的音,眼前浮现的就是那一大筐的铜钱,莫名紧张得咽口水。
她真切感受到自家的富裕了。
阿奶买米从来是一升一升买的,还要长吁短叹,心痛捶胸,夜里翻身的呀吱声穿过薄薄的土墙,清晰传进元娘的耳里。
她家什么时候这么大手笔过?而且六十文,对满满一筐的十贯铜钱而言,连皮毛都不算。还别说有那一千贯的交子在呢。
家里,当真是不同了。
陈元娘震撼得好半晌回不过神,好不容易惊醒,攥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就想小跑去三娘家,被阿奶给喊了回来。
“蠢丫头,脑瓜子落哪了?米袋子都不知道拿。”
元娘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又去米缸旁拿了装米的麻布袋,然后小跑出门了。
三娘家就在百丈开外,不算远,但路上总有人喊她,问东问西。毕竟二十多个人,又是驴车又是太平车,浩浩荡荡的驮了一堆箱笼竹篓,村子里种地的都瞧见了,而那些人走的时候,车上都空了,可见物件全搬到陈家里去了。虽不知道箱子里都装了什么,可那木头料子瞧着便好,还上了漆,光照在上头都是色泽都是润的,恐怕光是箱子便值不少钱了。
为此,午歇回来的村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但路上讨好的居多。
以往,因为陈家没有长成的男人,家里头又穷,即便碍于王婆婆的泼辣蛮横,不敢随意欺负人,但说话时总归是瞧不上,或是接着玩笑半真半假的讥讽,从来没有一见面就笑开颜的。
陈元娘从前总想着要叫这些人看得起自己家,如今见了,只觉得发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全都搪塞两句,然后一路小跑,喊她的全当没听见。
就这般顺顺利利到了三娘家,正好赶上人家在用午食,她说明了来意,三娘的阿爷做主把钱收了,三娘的阿奶则去称粮。因为三娘家还未分家,所以换的钱都得归她阿爷阿奶,其他的叔婶们虽然眼馋,但也拿不到手里,干脆逗弄起元娘。
“听闻你家来了贵人,送了好多钱帛,真的假的啊?”说话的是三娘的二婶,看热闹不嫌事大。
另一个双丫髻的年轻小娘子则插话,“才不是呢,孙婆婆说她被人退婚了,那是人家施舍给她的。”
这双丫髻的小娘子是三娘的小姑,好吃懒做出了名的,又眼光高,快二十了都没嫁出去,常被人私下嘲笑,以至于心性都偏了。
二婶说话顶多是没分寸,小姑就太冒犯了,叫三娘的爹娘听得只皱眉,又不好越俎代庖在外人面前管教。
还是三娘阿爷拿了白面蒸饼给元娘,“热乎着呢,尝尝你婆婆的手艺。幼娘说话不中听,你别放心上。”
幼娘就是三娘的小姑。
陈元娘却没接,她也是有骨气的好不好,何况自家如今可不缺这些了,院子里还摆了一堆腊肉没收呢,区区蒸饼算什么?
对上长辈,她说话很客气,“多谢阿翁,我不饿。”
然后转头看向三娘的三婶和小姑,板着俏脸,故作懵懂道:“那些都是长辈的事,我不清楚,您要是好奇,问我阿奶便是。”
说起元娘的阿奶,一个个全偃旗息鼓了,那个泼辣老妪,谁敢惹她不痛快。真跑去问了,还不得挨顿排揎。
这元娘瞧着俏生生的小丫头,原也是个黑心肝。
等三娘的阿奶称好粮,陈元娘也没甩脸子,很讲礼数的打了招呼,半点看不出不快,施施然回去,才不管有谁是不是被气得脸色不好看呢。
果然,她一出去,三娘的小姑立刻忿忿道:“有什么好得意的,破落户一个,原先连米都吃不起,被退婚也不嫌臊得慌。”
三娘的二婶则不阴不阳的回道:“退婚有什么,听闻她家如今绢帛、铜钱摆得满院子都是,总比嫁不出去吃白饭要好。”
三娘的阿爷猛地一拍桌子,“闭嘴!”
这下才安静下来。
家中人多,也有人多的坏处。
但元娘家退婚后,忽然富贵的事情,的确传得人尽皆知,甚至有人说箱子里装的全是金子呢,多荒诞的都有。也不知有多少人嫉妒得心肝脾肺都发疼。
也有人因此动了歪心思。
谋财又不一定要害命,也有光明正大的法子嘛。
譬如,提亲。
陈元娘到家时,正好撞见隔壁的老妇带着一个流里流气,但高大俊秀的年轻男人,男人手上还拎了点茶果盒子。
隔着篱笆,她都能听清老妇喜滋滋的声音,“王婆婆,你孙女嫁给我侄儿,准错不了。”
脚店:供人临时歇脚的小客店或摊子
瓠羹:用瓠叶、肉等煮成的浓汁食品,民间一般店铺的每份10文
油糍:油炸圆形食品,1文钱一个
萝匐:白萝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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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争相求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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