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师父来看她,谈绾试探的问了几句,不料师父一双眼左躲右闪,抽着烟锅子,使出一手和稀泥的功夫,就是不肯如实相告。
谈清月有意捉弄这个顽徒,难得看她这般着急上火、上蹿下跳的模样,师徒三人吵吵闹闹,养伤的日子倒也过得快,时日匆匆,一晃便至腊八。
过了腊八就是年。汴京每年的这一天都极热闹,无论官府还是百姓,富贵还是平常,家家煮粥,街头巷尾香气四溢,大理寺自也不例外。虞山一大早便去灶房看起柴火煮粥的热闹场面,见五六口大锅支着,下头干柴堆着,缸里盛满清水备用,旁边一溜儿上十个簸箕,里头分别放着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还有去了皮儿的红枣碾碎成泥,另有桃仁儿、杏仁儿、瓜子花生、松子、白红糖并葡萄等物,真真是热闹喜庆,连大理寺这般森严府衙,每到这一日都热闹如同过年。
往年谈绾都是第一个冲在前头,今年却不见她身影,另外几个相熟的仵作难免关切,虞山粗粗支吾几句,就回了谈绾房中,把这热闹场面一一禀告。
谈绾躺了几天,浑身生疼,自没什么好气,懒洋洋的睨他一眼:“有什么好看的,每年不都是一样。”
“我怎么觉得今年不一样。”
虞山嘟囔着蹲在地上,用铁钳子扒弄炭火堆,谈绾知道他是偷偷在里头放了地瓜,炭火烘地瓜是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爱好,拱了拱火堆,屋子里又暖和了几分,谈绾穷极无聊,便半支起身子:“怎么不一样?”
她这几日难得搭腔,好容易开了口,虞山自然忙不迭回应:“你不觉得,自打王大人调来了咱们大理寺,厨房伙食都好了不少,平日里鸡鸭鱼肉也就算了,连腊八粥都熬得比别处不同,可见王大人待我们的好处。”
“你倒是容易被收买。”
“不像你,吃也吃了,没见脾气好一星半点儿。”
谈绾忍俊不禁:“这么说,你倒是想收买我?”
“不敢!”
虞山哼了一声,把烤熟的地瓜扒拉出来,递了个大的给谈绾,两人便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地上,一边吃地瓜一边聊天。
谈绾啃了几口,就想起苏汯来,不知道这将近年关的腊八节,他们御史台是否也会设锅煮粥,又或是他会回家自己煮一锅,和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一碗呢。
毒发的时候,她依稀是记得林知越说的话,他如今是有了意中人的。
可是林知越有没有说是哪家姑娘,她实在记不得了,谈绾狠狠的咬一口地瓜,暗暗的道,就是记得,老子也要忘了。
虞山狼吞虎咽,吃罢又咽了口茶,用袖口擦了擦嘴:“师父让我告诉你一声,陈亦勤案结了,在雍丘县陈亦勤的住处找到了剩下了一万七千两官银,案犯陈胡氏供认不讳,又有协同犯案的李果尸首为证,按律,谋杀朝廷命官,又是案犯亲夫,判了十日后斩首示众。”
“什么?”谈绾变色,“这是什么时候判的?”
“就这一两天的事,尸体已经让他父母领回去下葬了,现在只怕正设灵堂,这个年对他们家可不好过。”
“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不好过。”
谈绾敷衍着,心思转得飞快,自己真是被毒坏了脑子,师父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大约也就是怕她听到这个结果难以接受,才故意拖着她,等到结案下葬,再让虞山来知会一声。
可是这算什么结果?!
谈绾心下狐疑不定,一股无名怒火便蹿了上来:“师父怎么说?”
虞山见她脸色不好,便叹了口气:“师父只说了句,本案已结,让你不要再过问了,就是去问他,他也不会再说什么——小姑奶奶,你也听师父一句话,安生些罢。”
“好好好,我不管了便是!”
谈绾侧身向内躺下,一动不动,虞山见她这样,笃定是不会好好过这个节了,便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自去找人喝酒胡侃,打发难得的休沐时间。
一个人生闷气,更是郁闷难耐,过了两盏茶光景,眼见就要到正午,一个门房来传话,说是有客要见谈绾。
生气归生气,客人还是要见的。
谈绾起身简单梳洗了下,又重新换了衣裳,来人正好到了门口,却是上官陵的夫人萧念念。
“夫人怎么来了?快请进!”
谈绾心中讶异,赶紧把地瓜皮收拾了,就请她坐下,萧念念解了披风、拎着食盒款款而入,几个仆妇留在外间,一声咳嗽都不闻。
“妇人叨扰了。”
萧念念在桌前坐下,从食盒子里取出一份腊八粥来,粥熬得稠稠的,看用料都是极上乘的米,趁着日头看去,那光泽鲜亮,可口诱人。
“听说你病了,趁着节下无事,家里又熬了粥,就想着来看看你,聊表我夫妇二人的一点心意。”
“夫人太客气了,无功不受禄,小人怎敢劳动夫人亲自前来送粥?想是夫人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不妨直言。”
“……”
萧念念一愣,脸上露出了个极温柔的笑意:“谈仵作真是聪明爽快人,半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那是有自知之明。
谈绾心道,您可是堂堂高贵乡公府的小姐,上官家的媳妇儿,要劳动您亲自给一个小仵作送一碗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因。
见她踌躇,谈绾正色道:“您不妨直言。”
“是这样的……上次咱们在临河揽月楼一见,谈仵作想必还记得是为何事?”
“自然记得,是因为小人借了上官大人的名号办事,苏大人怕事后穿帮,吩咐小人前去知会大人和夫人一声,夫人提到此事,想是那秦若山当真找上门来试探了?”
“正是。”
萧念念欲言又止。
“夫人不必难为情,”谈绾摆摆手,微笑道,“那秦若山在户部任职,是见过上官大人的,那女子见过的上官大人却是苏大人,秦若山要是想求证,恐怕会千方百计的带着卿卿再次约见大人,这样一来,不论是上官大人亲自前去还是苏大人前去,只怕都会穿帮。”
“可是一直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萧念念秀眉微皱,面现忧色,“之前收了多张拜帖,相公已经拒了多次,可若再拒下去,只怕会惹人怀疑,何况那女子是可以出门交际的人,也不知哪一日会被她撞见。”
谈绾点头,这话不假,这样下去被拆穿也是迟早的事,上官陵想要全身而退,颇有些难度。
“小人倒是想到一事,只是……”
“您请直说!”萧念念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那女子是把苏汯当作了上官陵,不过她也是认得您的,是您闺阁中的朋友,若是上官大人不方便出面,不如您前去一见。”
“这……这……”
谈绾一笑,这萧念念千金之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想来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出去吃饭都有上官陵护着,自是千宠万爱,没蹭破过一点儿油皮。
“这样一来,还有一层意思,那女子毕竟干的是不光彩的营生,您夫妇二人素有鹣鲽情深之名,您出面弹压,那是您捍卫原配夫人正室大房的颜面,也是合情合理,占了上风,想必秦若山也不好说什么。”
萧念念闻言微愣,慢慢红了脸:“他……他从不曾……有过这些拈花惹草的事,我……”
“所以呀!您若是一声河东狮吼,上官大人日后对她避而不见,岂不正是找到了由头?”
“你说得很对,”萧念念点点头,“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可是——”
恐怕她所担忧的,是她家那个护妻心切的上官陵,恐怕轻易舍不得让宝贝夫人出面,还是去以身涉险,见那虎狼之辈。
“夫人的担忧,小人也知道一二,倘若夫人不嫌弃小人粗陋,小人愿意陪着夫人走一趟,毕竟此事因小人而起,也自当由小人来处理善后。”
“你真愿意陪我?”
萧念念小脸红了一片,面现雀跃之色,看起来倒是跃跃欲试,谈绾暗笑,恐怕是上官陵平日里保护过头,把他夫人生生给憋坏了。
“当然愿意,何况那女子也是见过我的,我在她眼里如今可算是你们上官府的人,由我陪着夫人前往,在她看来,也只是夫人用了上官大人的奴仆,前去抓大人寻花问柳的把柄罢了。”
萧念念微一思量,点头道:“倒是两全其美,你想得很周全。”
“夫人还需得多掂量掂量,最好回去和上官大人商量一二,再做决断——要是大人闻言大怒,要打断小人的腿,夫人可要念在小人一片丹心,回护一二。”
萧念念闻言忍笑不止,灿然道:“你也不要一口一个小人大人了,我家相公素来不爱听这些,连我也不爱,何况你这般聪颖伶俐,甚是讨人欢喜,我痴长你几岁,你若不嫌弃,可叫我一声姐姐,我心里更高兴,说不定还会多帮你美言几句。”
她一面说,一面冲谈绾眨眼,谈绾大笑,原来这萧念念也是促狭爱笑之人,便从善如流,改口喊了声姐姐。
两人议定,萧念念便打道回府,谈绾留在房中听信儿,当日无话,夜里只有虞山和几个仵作来陪她玩儿了一回牌九,又掷色字、投壶闹了半夜,除了谈绾有伤不能饮酒,几个爷们儿喝得东倒西歪,沉沉睡了过去。
如此又过一日,到第三日,果然便有两个上官府的仆役不称府名,暗自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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