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至亲至疏夫妻

这院子看起来沉默又荒凉,如同那具名为陈亦勤的尸体。

谈绾隐在枝叶茂密处,将陈宅粗略俯瞰了一遍,这宅子确实不大,三进的屋子只有一半为陈亦勤挂着白,另一半却没有,他心下奇怪,学着猫咪的样子手脚并用的爬上围墙,想再看看究竟。

不料刚爬到屋檐上,就听见叩门声从大门口传来。

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深夜探访陈宅?

谈绾皱起眉,立即找了个阴影处藏好,只见从东厢中出来应门的是个年近六十的老者,须发皆白,神情难掩悲痛之色,想必就是陈亦勤的父亲。

来访者是个谈绾从未见过的男子。

这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步履轻盈,青衣宽袖,缓缓而入,谈绾看不清他容貌,此时乌云散开,月华如水流淌,倾泻满地,这人立于庭中,竟然显得别有风致——令人讶异的是,他右手上托着一副担子,两只竹筐盛着满满的炭。

那炭是上好的官中用炭,谈绾知道每年师父过冬也不过能领二十斤,而这样的两筐炭火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这么多炭也就罢了,这人居然就这样把四五十斤东西轻飘飘的托在掌心?

谈绾暗暗的抽了口气。

而他就这样托着,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叫人摸不着头脑,他究竟是来接济陈家的,还是来挑衅的?

“这……这……您这是……”陈父拄着拐棍,显得有些为难。

年轻男子似乎笑了一下,依旧没有开口。

“这位大人,实不相瞒,小儿活着的时候便治家甚严,从来不收……不收任何……任何……”陈父说到痛处,情难自已,不禁掩面而泣。

看来这陈亦勤要不是个清吏,就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可若真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怎地严华那愣小子都在刑部做了令史,而他却依旧是个雍丘县府库吏呢?

“……老朽夫妇绝不敢收,不能……不能再污了我儿清白。”

“他的清白污不污,不在这一星半点儿。”男子波澜不惊,语调平平。

即是是谈绾,也觉得这话说得甚不入耳,虽然情况确实如此,但对着一个晚年丧子的人这样说,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你……你……”陈父果然气得够呛,一张脸憋得通红,拐棍拄了拄地,梗着脖子道:“我夫妇二人决然不受。”

“是您夫妇二人不受,还是陈家不受?”

“您……您这是何意?”

“比如您儿媳妇陈胡氏,还是要问一问的。”

“女眷不见外男客,大人想必……”

话未说完,只见此人从腰上拽下了一枚令牌,只是谈绾隔得太远,看不清令牌上写的是什么字,不过看陈父的反应,就知道此人有些来头。

陈父敛了悲痛之色,微微提高声量把老伴儿喊了出来,又吩咐两句,老伴儿便到后宅,陈父陪着这男子并一担子炭火一道入了正厅。

糟了,这下看不到了。

谈绾犹豫片刻,便蹑手蹑脚的爬到正厅顶上,俯身贴耳,实在是听不清,便取了两块砖瓦,偷眼去瞧。

正厅里烛影昏暗。

那男子背对着谈绾,手中仍托着那一担子炭。

陈母和陈胡氏先后掀帘而出,陈胡氏已和陈亦勤成婚十年,她有三个孩子,估计大的两个已经睡了,只带了个两岁的孩子抱在怀里,这妇人看起来腰身略为臃肿,未施脂粉,面容很是倦怠。

谈绾记得,这陈胡氏在刑部簿子上记载的出身是雍丘县商户胡家,原是为汴京的达官贵人家的园子栽种各种树木的,如此说来也算是商贾富户了,只是商贾地位低下,这些年来盛行榜下择婿的风气,不知道这陈亦勤是不是当年胡家押的宝呢?

那这宝……大约是押错了。

陈胡氏抬眼看了一眼来人,眸光落到那一担炭火上,肩头微不可见的震了震。

谈绾拧起眉,他终于知道,陈亦勤是怎么死的了。

他自然不是溺死的,周身也没有任何伤口,也不是中毒身亡,至少不是银针能试出来的毒,杀人的凶器就在这男子手中!

而凶手恐怕……

谈绾用力拉自己的耳朵,直骂自己蠢笨。

男子终于将手中的担子放下,还未说话,不料那陈胡氏盯着炭,仿佛看见了鬼魂一样,浑身筛糠似的抖得厉害,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相公已经死了,您就饶了我一家老小吧!求求您了……”

陈胡氏哭得梨花带雨,浑身乱颤,谈绾大惊失色,难道这男子就是背后指使陈胡氏杀陈亦勤之人?然后等到陈亦勤死了,他又上门来逼迫这一家上下自尽灭口?

这也太过歹毒了,倘若任他施为,恐怕明天这一家老小的尸体都会拖到刑部去验了!

男子淡淡的道:“这么轻易就招了,倒要我信你。”

陈父瞪大了眼睛:“招?招什么?”他看着儿媳陈胡氏,手指微微颤抖,“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怎地,勤儿的死,你早就知晓不成?”

“爹!娘!”

陈胡氏怀里的孩子也哭醒过来,她只得将孩子放在一边,任他哭闹不休。

男子有些不耐,指风微动,那孩子就不动了。

“你……你……”

陈父拿起拐棍就要冲过来,男子侧头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只是让他睡一会儿,您勿要急躁,话还要慢慢分说。”

谈绾知道这指风的厉害,他这样对着一个孩子下手,怎么说都太过狠厉,可这震慑之下,恐怕由不得那陈胡氏再隐瞒什么。

陈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话到此处,也就极快的镇定下来,他自然知道自己儿子牵连在了一宗官银失踪案里,恐怕其中曲折,不是两三句话能分辩明白的,于是强自压下胸口的怒气,对着儿媳沉声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自娶你入门,也是好茶饭相待,我们老夫妻也从未苛待过你,如今……勤儿已死,你还要我们含恨而终吗?”

陈胡氏跪在地上,只是哀哀的哭泣。

“勤儿不是溺水,也没有贪墨那些官银,是不是?”陈母一把揪住儿媳的衣领。

“……爹……娘……”陈胡氏脸涨的通红。

“还是不说?”

男子踢了踢那筐炭,寒声道:“上个月,你往娘家送了好几个樟木箱子,现在这几个箱子就埋在你家种冷杉的园子里,里头装的是什么,你知道,我自然也知道。同样是上个月,有几个人往你们家送了些上好的炭。这个月初,你说秋冬寒冷,把家里的屋子里里外外的窗框门缝都重新裱糊了一遍……然后在那一天,你劝他喝了好些酒,然后让他去房里早早的睡下,之后紧闭门窗,只是多烧了些炭火……”男子顿了顿,“还要我继续说吗?”

这些事大约陈母都还有些印象,可说起来都是些家里的杂活儿,平日里也没有上心,谁能料想到这些事情串联起来,就能要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陈母嘴唇发白,微微颤了颤,冲着儿媳厉声喝道:“是你干的!原来是你!”

谈绾只觉得周身冷飕飕的,这天变得真快,方才还是月华遍地,此时北风忽起,倒像是要下今冬第一场雪了。

“儿媳迫不得已呀,娘!您不知道,他们……他们是要我孩儿、要我父母的命呀!”陈胡氏抱着头,被陈母撕扯摇晃,哭得撕心裂肺。

男子立即抓住她的话柄:“谁要你们的命?”

知道说漏了嘴,仿佛想到了极可怕的事,陈胡氏脸色刷的白了下来,冷汗滚滚而落,噤若寒蝉。

陈母见她不作声,想必心中对她恨极怨极,立时几个巴掌打在陈胡氏脸上,红了一片,几乎是目眦欲裂:“你快说!你快说!”

两个妇人哭闹一番,男子既不劝阻,也不烦闷,只是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像是要看看她们究竟能闹出些什么来,那陈胡氏和陈母推搡一番,推脱不开,只向那男子苦苦哀求:“大人……大人……求求您放过我们一家上下,那些钱我全都不要,求求您了!”

“……现在再说不要,只怕为时已晚。”男子摇了摇头。

“你为了钱……要了我儿性命……你这个蛇蝎……蛇蝎妇人!”陈父终于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的往后倒去,陈母惊恐万分,抱着陈父缓缓坐在一旁凳子上,眼见这老人就要断气。

谈绾于心不忍,暗暗咬牙,正要从房顶跃下,却见那年轻男子俯身缓缓蹲下,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刺破了陈父的十根手指指尖,血珠子滚滚而落,不过片刻工夫,陈父就悠悠的醒转来。

十宣放血法?!

作为仵作,这急救的法门谈绾自然知晓,可是这家伙不是官家人吗,怎么也颇通医术?他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冲动,可是这人既威胁又救人,到底想要些什么?

陈父颤颤巍巍的喘着气缓过劲来:“你……你……我们陈家没有你这个媳妇。”

陈胡氏并不看公婆一眼,只涕泪滂沱的看着那男子,仿佛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咬牙道:“白银三千两!”

她一开口就是三千两,陈父陈母俱都愣住,陈父痛心疾首:“我儿为官十年……虽是个小吏,但是始终清清白白,你……你这个……”

男子截断他的话:“……公然向朝廷命官行贿可是重罪,陈夫人。”

听他这样说,陈胡氏反而镇定下来,俯身叩首:“只求大人饶了我一家老小!”

“只有三千两?”男子显然不信。

看来这陈家胡家的境况此人是一清二楚,料想瞒他不过,那陈胡氏猛地磕了几个头:“妇人之前是被猪油蒙了心,求大人饶命,只要大人开口!”

那男子默然片刻,冷笑道:“杀人灭口的人,会被钱收买吗?”

“大……大人……”陈胡氏终于真的害怕起来,这一下端的惊恐万状,一张脸煞白煞白。

“况且取了你们的命,照样也能取回银钱。”他的声音又寒三分。

陈胡氏猛地抬起头:“大人这么说,究竟是要什么?”

“我只要一个名字。”

陈胡氏张了张嘴,没出声。

男子忽然转过身来,朝房顶上看了一眼,只一瞬间,谈绾就看清了他的面目。

真是好俊美的一张脸,眉目如画,眸如点墨,一张薄唇血色淡淡,所谓芝兰玉树,所谓龙章凤姿,古人诚不我欺也。

谈绾愣住,甚至都忘记了害怕,可也只那么一瞬,他就转回头去,接着说:“陈夫人,你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陈胡氏煞白的脸又白了三分。

“……将一个大男人杀人抛尸,又把人捞出来灌水,再找人堵住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的嘴,陈夫人可不要告诉我,这都是您一人所为。”

陈母再度冲过来,一把揪着她胳膊就掐:“你这贼贱人,必是还有奸夫!你这商贾出身的,上不得台面……”

啧啧,谈绾摇头叹息,这家人里头大概唯一清醒的就是陈胡氏了。

陈胡氏又痛又惊,忍无可忍,终于甩开胳膊冷言讥讽道:“您倒是为官做宰的家世,媳妇如今不怕您恼恨,相公为官十年,收入还不及我娘家一岁,这些年老大老二上学堂的束脩,过节过年的礼金,您二老过寿,哪一样不是我娘家贴补?当初相公本来体贴,您又看不惯他待我好,总要变着法子为难我,又或是骂我出身低贱……这些年官人始终升不上去,他又是个牛脾气,得罪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渐渐地他把气闷都撒在我身上,也学着你们,都怪在我头上!我为了几个儿女着想,他倒动辄摔碟子打碗,是打量着家里有万贯家财可挥霍?”

“可你……可你怎能害他性命……”陈母面色灰败,可那气势已渐渐弱了下来。

陈胡氏冷笑道:“此事自是我黑了心肝的!可你们的心肝到底是什么颜色也难说得很!这宅子也是我娘家贴补银钱购置的,可后头这一间半,您二老问也不问,就请姑爷和小姑一家人住了,您当真担心过相公?他遇着难事儿,你们可知道?可曾管过?可曾问过?我自杀了人,心中也是有怨怼,可也不是儿媳愿意的!今日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了,不如就说一句!相公要是不死,我要是不这么办,现在躺在坟堆里头的,就是我们娘儿四个,就是我娘家父母,可他们又有什么错!”

那男子听到此处,终于轻叹了口气:“可如今若不是刑部严令史坚持向大理寺上报,只怕你还在侥幸,可即便没有严令史,恐怕还有张令史,还有王令史,只要有人想要掀开此案,总会想到你还活着。”

“……妇人明白了。”陈胡氏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身子抖得厉害,面上倒不再惊惧不定,她向那男子福了福身子,哑声道:“既然如此,妇人明日便带着银钱去刑部招供,只要我一口咬死,银钱是被我贪墨的,官人也是被我用炭气毒死的,只要我死了,水全泼在我身上,此案便断,我三个孩子才能平安。”

男子轻声道:“陈夫人倒是说得大义凛然,只是那不翼而飞的银钱可不止区区三千两,抄家恐怕在所难免。”

陈胡氏摇头道:“那些丢失的官银不在我这儿,倘若妇人前去自首,我一命抵一命,就算把我娘家全抄了也不足够!”

“没那么简单,你既收了这银子,这死罪就背定了,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分别?何况三千两,什么人会这么大方,平白送你三千两?他终究是要拿回去的,钱和你孩子的命,恐怕都保不住。”

名字,他只要那个人的姓名,如果这陈胡氏不抢先拖那人下水,只怕这满门上下都要送命,可若是她主动出击,恐怕还能在刑部拖延片刻,只要片刻,或许事情就还有转机,她的孩子就还有活路。

想起师父对此案的态度,恐怕大理寺这一关就难过,不知道这人能使什么法子?

谈绾暗叹,想必这陈胡氏自幼娇生惯养,虽是商贾人家,可哪里吃过陈家这等清贫的苦头,原想着是嫁作官人妇,盼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可不料陈亦勤偏偏是个钻牛角尖的,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若是日子太难过,终有一日会禁不住诱惑犯错,一旦犯错,便是踏入了再难回头的死地,而这水之浑,绝非她能想象。

事已至此,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这一去刑部便会落在严华手里,严华看重和陈亦勤的情分,恼恨之下,不仅不会加以回护,恐怕到死之前都要吃上一番苦头,况且最终死罪难免……只是刑部又怎么扛着压力拖延时日?这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和此案又有何牵连?

陈胡氏再三咬牙,终于对他附耳说了句话,然后男子便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她,陈胡氏读过一遍,面露讶然之色,男子又将信封收回,借着烛火烧成了灰烬。

然后,施施然转身出了门。

就这样走了?

谈绾将屋瓦小心翼翼的放好,轻手轻脚的猫着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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