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清月瞪着她,双颊气鼓鼓的,一瞬不瞬。
“师父,我求您了,徒儿只能求您。”
谈绾谁也不看,只看着师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
虞山在一旁也跪下,重重的朝谈清月叩头:“师父!”
“小绾啊——”
谈清月年过不惑、两鬓微霜,一生阅死人活人无数,此刻看着自己的徒弟,两眼却泛起了一丝泪光。
“师父,求您了,他活着,我才能活。”
谈绾死死拽住谈清月的衣摆,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偌大的鉴堂,谁都没有言语,一旁白梓岚看着谈绾,忽然叹息似的道:“这满厅的人,也只有你们师徒几个,还像是人。”
苏汯皱眉,伸手拽谈绾的胳膊:“你这是干什么?”
“大人方才没有听到吗?那证人已经转告小人了,是你说的话——我是你的人,机括也是你给我的,大人。”
苏汯眉头拧得更紧:“别为难你师父。”
过了半晌,谈清月蓦的泄了胸中一口气,叹道:“去罢。”
“谈绾!”
听见苏汯唤自己,她面上便露出一丝苍白笑意,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亦是苍白的,双眼微微泛着杀气,便转头看向王玄简:“王大人,案子是我犯的。”
闻言满座皆惊。
鉴堂内外早围了许多仵作杂役,闻言都是愕然,不清楚谈清月的高徒谈绾,怎么忽然成了今日这案子的案犯,一时喧闹,谈清月拐棍拄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站起身来,众仵作闻声、便不作声。
沈垣“哼“了一声,低头饮茶,王玄简见状,便皱了皱眉:“你干的?何时何地、如何为之?”
“您不如先想想,是把我收押在刑部大牢、还是留在大理寺羁押?”谈绾一笑,“等我进去了,再慢慢告诉您。”
“大胆——!”
谈绾转头看向袁潜忠:“袁大人,若小人没有记错,当日在红楼,是您收走了我的机括罢?之后该是一直在您手里?”
“……丢……丢了!”
袁潜忠忽然被她一问,有些没防备,打了个磕巴。
“哦——”谈绾拖长了音调,又看向沈垣、慢慢笑道,“那这丢的倒也巧,怎么长腿跑到苏大人手里去了?方才您带来的这位证人也说了,当日亲眼所见,是在下用这机括伤人,想是与旁人无干,您不会当场翻供罢?——而且,既送来大理寺验尸,文书没有仵作的签字,终归是不成的。”
沈垣本来是迫苏汯出面为她认罪,不料谈绾竟愿一力承担这样的死罪,这般以命相搏,倒叫他一时讶然。
“想来——大理寺也不止谈清月一个仵作罢?”
沈垣笑着看向王玄简,可王玄简还未言语,便听谈清月拐棍猛的拄地,腔子里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声音:“谁敢!”
在场众位仵作往日便皆以谈清月马首是瞻,见状纷纷低头,王玄简与沈垣始料未及,俱是一愣。
便阻他这一刻,谈绾立即向着王玄简伏身认罪:“大人,请把嫌犯收监罢。”
这句话,往常做仵作的时候,她倒是常说的,没想到这回轮到自己说自己了,谈绾心中淡然,电光石火间,她已经将所有利弊权衡了一遍,她进去,自然比苏汯进去要好。也只有她自己主动进去,才能让沈垣卸去些许防备。
见沈垣沉吟不语,眸光阴郁,王玄简看向谈清月:“今日验尸的文书,谈老来签?”
谈清月背对着众人,拄着拐棍,一言不发。
王玄简便挥了挥袖:“带下去!”
“慢着!”沈垣深看了一眼谈绾,对王玄简笑道:“既然是大理寺的人犯了案,又是刑部主审的案子,未免嫌疑,不如还是交给刑部收押罢?”
王玄简淡淡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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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完刑被拖回刑部大牢的时候,谈绾看了一眼天色,大概已经是亥时了。
虽然早已料到进来就会吃一番苦头,也有严华打点注意着,可这等皮肉之苦,还是让她有些吃不消,毕竟中毒和受伤,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
整整一夜疼得难以入眠,熬到第二天晚上,严华掩护着、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苏汯才得以一身玄衣潜入大牢里,见到他的时候,谈绾正躺在地上看那串手绳,便慢腾腾的翻身坐起,一步一步挪到门边,笑道:“你来啦?吃了吗?”
“……”
“别这样看着我,天下大牢都一样,只是一点皮肉苦罢了,我想得很清楚,我来总比你来,要好。”
“你就不怕出不去?”
苏汯显然一直没有睡觉,脸色苍白得厉害,双眸微微泛红,对着她,没有焦虑之色,只是淡然之下藏着涌动的暗流。
“不怕,”谈绾拉住他的手,喘了口气,“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会出不去,我信你。”
“……”
“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也得为你做点儿什么吧,苏大人,”谈绾冲他眨了眨眼,“你真的和沈垣那么说的?”
“说什么?”
“明知故问。”
她笑嗔了一句,定定的看着他。
“是,是我说的。”
苏汯只好认输。
她故作惊诧:“那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大人怎么就那么说了,要是我不同意呢?”
“你不会不同意。”
“万一呢?”她翘起下巴,模样精怪。
苏汯也握住她的手,长指缓缓抚上她腕上的红绳铜钱,淡淡道:“要是有万一,你戴着它作甚?”
“……”
谈绾把手腕捂住,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的?”
见他淡笑不语,谈绾忽然明白过来:“是你!”
“是我,”苏汯点点头,又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阳春面真的那么好吃么?”
谈绾只觉得自己的脸直发烫,一时忘了反应,一时又有什么东西清晰的在大脑里划过,便问出口:“是大人为了替我拿解药,和于清做了交易?代价就是大人放过那两万两官银,也不再追究陈亦勤的案子?”
“……”
见她愣愣的盯着自己,苏汯不由轻叹:“犯什么傻,都沦落到蹲大狱了。”
怪不得那两万两竟然会出现在闻筝馆地下黑钱庄里。
可是,为了她,他竟然——
他说着,却变戏法一般从一旁拎出了一个食盒,还真取出一碗阳春面来,从底下塞进去,有些歉意似的道:“抱歉。”
“没关系。”
谈绾慢慢弯下腰,在地上坐下,把面碗捧起来便吃。
面条还是热烘烘的,想来他走得急,这热气打了她的眼,居然淌出泪来,一颗颗砸到面汤里。
“别怕,”苏汯亦蹲下,伸出手一点一点帮她理前额的碎发,极温柔,“为什么要站出来?”
“你一直在窗外听着?”
她答非所问。
“唔,”苏汯点点头,“我一直在,听见你舌战群雄了,口才如此了得,还在想以后若是成了婚、说不过你可怎么得了。”
“……”
“为什么要站出来?”顿了顿,他又问了一次。
“我要是不站出来,师父真和白梓岚杠上,倒霉的不是别人,只会是他自己,”谈绾又扒了几口面,喝了口汤,觉得胃里暖洋洋的,才续道,“师父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天天和死人打交道,自己也有一半儿在鬼门关里,不把生死置之度外,干不好这活儿。”
“你师父是个值得被尊重的人。”
谈绾听他说得郑重,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得你一句赞,真是很不容易。”
“哪有,我天天赞你。”
“你赞我什么?”谈绾扬眉。
“聪明伶俐,豪爽大方,又聪明伶俐又豪爽大方。”
谈绾一笑,便低头吃一口面。
“……他不想牵累你我,才把你拦住,想和白梓岚拼到底,”苏汯微微拧眉,“他为了你,真是连命都不可以不要。”
“我没有父母,师父就是我父母。”
“以后也是我父母。”
谈绾一愣:“你愿意拿他当父母?”
“我要娶你,你师父自然该是我父母。”
无言半晌,谈绾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点头笑道:“好,有你这句话,值得。”
把最后一口汤喝完,谈绾叹了口气:“袁潜忠杀的蒋氏。”
“唔,”苏汯点头,“蒋氏当着众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于他而言自然是万万该死,又可以嫁祸给杜延,再名正言顺的休妻,本来也是极好的一箭三雕之计。”
“看来他也被人耍弄了,到底是谁给他出的主意?不像是沈垣。”
谈绾微笑。
“袁潜忠定没想到这件事会到这么复杂的地步,到现在这种境地,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苏汯一面说,一面又递了一小包东西给她,谈绾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各种金疮药。
“你忍一忍,三天,如果我做不到,就来替你。”
苏汯眉头紧锁,透过微弱的光亮,深深的看着她。
她蓦的抓住他的手,猛的摇头:“不,你不会做不到的!这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得她一言,便胜万马千军。
苏汯微一点头,转身离开刑部大牢,一身玄衣如墨色融入暗夜,没有去别处,却径直到了蒋求识家里。
蒋求识死了许久,家中陈设一应如旧,和他上次来的时候倒没有什么分别,蒋夫人正在院中井里舀水,不妨他来,舀水的瓢“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双手在身上蹭了蹭,面上露出一丝惊惶来。
“夫人一向安好?”
苏汯在院中缓缓踱步,一面翻捡架子上仍晒着的许多折耳根。
“大……大人?”
蒋夫人更局促不安。
“夫人最近有没有去看看求识的坟?那草都长高了,该理一理了。”
“是,是,”蒋夫人连连点头,“苏大人连夜到访,可是有什么事?”
苏汯转头看向她,微微一笑。
凡学功夫的人都知道,耍花招、摆架子,看起来玄乎其玄神乎其神,其实没什么太大用处,**阵、八卦图,也只能困住对手一时,若是真正的高手,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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