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夜阳春面

刑部的?还是御史台的?

他拧了拧眉:“问些值得回答的问题。”

谈绾撇撇嘴——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就告诉自己。

脑子里飞速的转了一遍,此人是朝官,此人对官场了如指掌,此人甚至知道陈宅和胡宅里发生的细微小事,此人认得刑部官员严华,也认得大理寺里的师父,凭着一根金针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此人通医术,通机弩和剑术,这通身的气派,又分明是个实打实的世家子弟。想当初师父逼迫自己背百官名录的时候虽然谈绾不情不愿,可此刻却发现自己还是背得少了,竟怎么也对不上号。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桌上分明放了两杯茶,窗户是开着的,说明之前房内的确还有一个人,只是在黑衣人来袭的时候,那个人跳窗逃掉了,又会是什么人呢?和陈亦勤案有关吗?

谈绾思绪纷乱,想到此处,终究牙一咬,心一横:“死者陈亦勤的顶头上司,雍丘县县丞于清于大人是沈垣沈大人原配沈林氏的表兄,这您不会不知道吧?”

“……”

“大理寺卿王玄简王大人和沈垣沈大人是同年同乡,您也知道吧?”

男子挑了挑眉。

“……所以您凭什么认为,此案能从大理寺翻过去?就算那陈胡氏前去刑部自首,您又怎么保证她的三个孩子能平安无虞?”

“……除非王大人和您的关系比他和沈大人的关系更好,更瓷实,否则……”否则这事儿就如师父所说,连大理寺都到不了!

“我几时保证过,她的三个孩子会平安无虞?”

“……”谈绾语塞,又指着他,“你……你诈她!”

男子漠然片刻,冷笑道:“你倒是听得挺仔细,这听墙角的功夫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谈绾冻得有些发懵,被王榔揍过的半张脸还是肿的,只是自己浑然未觉,闻言笑道:“哪里,哪里,自学成才。”

他冷笑一声:“可你不知道,我是司谏官。”

“司……司谏?”谈绾嘴巴张开,愣在原地。

本朝始开之例,台谏可以风闻言事,并不会因言获罪,原本台谏是向官家建言、规劝陛下举止的,只是元丰过后,官家势盛,为了新政一再贬黜台谏官,直到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谏院被废止,台谏官也并入了中书门下,虽然现在官家本人已势弱,台谏的势力却未恢复,只剩星星点点的火苗,偶尔活跃在朝堂之上,再未形成一股风气。

可即便如此,谈绾也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司谏官。

“……至于王玄简,我只怕他不敢出手。”

于清……沈垣……王玄简……谈绾默默的在心里念叨,被他寒意深湛的眼神冻得打了个寒战,过了半晌,方会过意来,原来这人此番作为不过是引蛇出洞,而他真正想对付的人,居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居然是想抓王大人的小辫子?

估计只要王玄简在此案中出手帮了沈垣,这家伙立即就会在朝堂上参他一本。

祸起裙带,祸起裙带。

“想说什么?”他揉了揉眉心,微微闭上眼。

“有时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谈绾回答得老老实实。

“怎么?”

谈绾赔着笑:“小人是觉得,就算陈胡氏去了刑部自首,可为了孩子的安全,她也只会自己背了黑锅,绝不敢牵连出第二个人来。”

“——?”

“所以呀,她既然会将本案咬死,那就不会牵扯出旁人,大人想钓的鱼自然也不会咬钩了。”

“无妨……”他放下茶盏,露出一丝浅笑,“只要进了刑部,自然有人会撬开她的嘴。”

“那她要是死不开口呢?”

男子顿了顿,冷笑道:“你在大理寺做仵作,让人开口的法子知道的不会比我少吧。”

这人一提起大理寺便是一副嫌弃至极的模样,好像大理寺欠了他八百万贯钱似的。

谈绾讪讪的笑了笑,缩着脖子不作声了。

“……今夜是你师父让你来的?”

谈绾无意识的点点头,又立即摇了摇头,懊悔得想咬舌头:“不是!是我自己好奇。”

他却似乎意味深长:“你师父谈清月,是个聪明人,铁打的仵作流水的大理寺卿。”

“不敢当,不敢当。”谈绾摆摆手,被汴河上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大人,您……这是放过我的意思?”

他不置可否,只朝着窗外望去:“下雪了。”

谈绾回头去看,只见乌黑乌黑的夜里,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而下,夹杂着游湖人的欣喜赞叹,夹杂着华美烟花,好一派盛世景象。

看着看着,谈绾就看到,十全巷方向隐隐约约冒起了黑烟。

“大人?”

陈亦勤家起火了。

谈绾回头看向他,却见他一脸寂寂,无悲无喜。

汴河上箫鼓声急,此时烟花燃尽,雪落纷纷,远处火越烧越大,游人们纷纷向那冲天的火光看去,映得朱雀门仿佛一只浴火而生的神鸟。

这沈垣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在这天子脚下,做杀人灭口之事?

河水悠悠的流,终于到了北岸,所谓蛾儿雪柳黄金缕,一夜鱼龙舞,远看那天汉桥上下繁华到不堪,谈绾这才想起来,今天居然是冬至了,北方民俗今日需吃一碗娇耳才好。

只是现在被这阴晴不定的家伙拘着,倘若他心情一个不好,自己难以全须全尾的回去,谈绾心中郁闷,想那陈亦勤家恐怕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他看起来倒也不急不慌。

上了岸,他跟在谈绾身后,依旧走得不紧不慢。

“大人?”

“?”

“您,不去陈宅再看看?”

“不用。”

谈绾回过神来,想必他已经做好了安排,在起火之前就把人转移了。

那陈胡氏估计明日就会出现在刑部大牢里,于清和沈垣必定大惊,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陈胡氏会去自领死罪,接着就会急着堵住她的嘴,可按照这人的心思手段,绝没那么容易让陈胡氏轻易死去,哪怕自尽都难以做到。

她一日不死,那二人就一日难安枕。

“您……是打算用那三个孩子的性命来逼迫陈胡氏开口,在公堂之上当庭指认背后主谋?”思来想去,谈绾还是问出了口。

“还有旁的法子?”

他斜睨她一眼。

对母亲而言,孩子永远是最大的软肋。谈绾暗叹,努力不表现出来,强自嬉皮笑脸的对着他:“大人,我好歹也算是救了您一次,您请我吃一碗面吧。”

身边的确飘来一股浓浓的香味,是一家小小的面店,老板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肩上搭着毛巾,两口大锅里烧着滚滚的沸水,还有一排砂锅铫子,均用小火煨着,有面条也有娇耳,此时繁华散去,这老板忙碌了一晚,已显出几分疲态来,可看见二人,还是打起精神弯腰笑道:“二位吃点什么?”

“你私闯民宅在前,偷听在后,方才又碍手碍脚险些连累我,现在还有脸吃面?”

“……”

“……”

老板把头缩了回去。

“大人……”谈绾浑身扭成麻花,眼巴巴的望着他。

看她一身狼狈模样,似乎确是冻得不轻。

“两碗阳春面。”

谈绾心中大喜,在桌边坐了,见一旁还生着一堆小火,就着火气烤起了湿衣服。

过了半晌,他也在桌案对面坐了下来。

雪还在下。

两碗面很快端了上来,谈绾喜得双手在大腿上擦了擦,准备大快朵颐,却见对面的人,慢条斯理的挑起一筷子三根面条,又慢条斯理的往嘴里送。

尝了一口,也就搁了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翻,掌心就多了六个铜板,轻轻搁在桌上。

谈绾把嘴里的一大口面咽下去,连连摆手:“我方才说笑而已,哪儿能真要大人请我吃面!”

他睨她一眼,真准备把那六个铜板收回去。

“哎——哎——”

她不过假客气,赶紧赔笑,他又慢慢放下了铜板。

呼噜噜吃了两口,谈绾擦了擦嘴,笑道:“大人为何改变主意?”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谈绾凑过去。

他望着漫天落雪,似乎轻叹:“有一天你要是碰见我,别像对陈亦勤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我的裤子。”

“噗!”

谈绾险些呛到,端起茶杯漱了漱口,干笑道:“大人真是说笑,大人吉星高照,遇难成祥,怎么会……”

他也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好不容易顺了气,她端起碗又呼噜了几口,他不知是佩服还是嫌弃:“这会儿提他,你倒也吃得下。”

“这有什么?如今这节气还不算太坏,要是碰到大暑天气,再搁个十几天,弄得我们整个院子一股死老鼠味,苍蝇乌压压的飞,我们不还得照吃照喝照睡?别的不说,就说上次刑部送来的情杀案,都已经腰斩,结果过了三天翻案,我和师父跑到乱葬岗把人刨出来,那血糊糊的心肝肠子拖满地……啧啧啧……”

“够了。”

谈绾一碗面已经见底,闻言收声,捂着嘴打了个嗝。

“大人怎么不吃呀?”

“饱了。”

“这就饱了?”谈绾看了一眼他的碗,那面条已经吸了饱饱的汤汁,根根泡胀,难看得紧。

不过,还没有他的脸色难看。

谈绾吐了吐舌头。

“才这么一会儿,你就不怕了?”他挑了挑眉。

“我想明白了,”谈绾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刚才大人提醒了我,既然师父让我来,就肯定我能囫囵个儿回去,大人所谋甚大,所图甚深,是不会跟我这等小仵作计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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