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大理寺的鸡叫了又叫,谈绾一夜辗转,索性翻身下床,打算再去看看陈亦勤。
不料一只脚刚踏出房门,就见虞山急匆匆的边揉着眼睛边跑过来,说是师父打发他来唤她。
这一大早的,难道有案子?
谈绾和虞山从侧门入了鉴堂,就见王榔那个猪头小子正站在一边,堂中坐着的还有大理寺卿王玄简,开封府尹袁潜忠,刑部侍郎萧克俭,师父谈清月和其他两个仵作老师傅侍立一旁,几个人对着当中一具尸体,不知道之前说了什么。
谈绾咋舌,哟,这死的是什么大人物?居然除了御史台,三司和开封府都到齐了?
这些人都来也就罢了,怎么王榔这个二愣子也来了?难道和他也有干系?谈绾按捺住好奇,只去看师父的脸色,见谈清月轻轻动了动手指,示意她不要作声,她也就往后退了半步。
谈清月亲自上前揭开遮尸布,谈绾偷眼去瞧,见那又是一具男尸——凡是送来大理寺的,都是在刑部预先验过的,经过一番折腾和耽搁,通常不会太好看,这具尸体就算是很不好看的那一类——头部摔得有些碎,颈骨呈不自然的扭曲,脸部长时间泡在血水里,肿胀不堪,基本已经不能看,因为死者大量出血,皮肤白皙,而且已经出现了尸斑,散发出一股恶臭味。
布一揭开,几位大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谈绾心道,好在刚刚没有吃早饭。
开封府尹袁潜忠年逾四旬,见状站起身来,冲着王玄简和萧克俭抱一抱手:“劳动诸位。”
王玄简并不起身,对谈清月略一抬袖:“谈老请。”
谈清月照例翻开簿子,低眉垂目:“死者蒋求识,年二十八,匠作府少监,擅木艺,本月初十为升平楼修缮,又三日,十三日未时三刻于升平楼西侧坠楼而亡。”
原来死的是开封府尹小舅子。
谈绾隐约记得,袁潜忠原配并不姓蒋,倒是有个小妾娘家是姓蒋的,当年还是汴京赫赫有名的美人,看死者年纪,估计是那小妾的兄弟,谈绾撇撇嘴,怪不得袁大人这么上心了。
这蒋姓人家原也是为官的,只是高后垂帘后,她娘家被一件大案牵连,父亲丢官,母亲病死,只剩姐弟两个,后来姐姐辗转在教坊司作了琵琶手,因为嫁了袁潜忠为妾,弟弟才在匠作府谋了一份算是体面的差事,如今就这么死了,也是可惜。
谈清月扫一眼尸体:“死者生前喜饮酒?”
袁潜忠看了王榔一眼,后者立即夹着尾巴垂手道:“喝的,他能喝一斤。”
刑部侍郎萧克俭似乎有些不耐:“此案因着袁大人,初时即由本官亲理,死者当日中午就曾大量饮酒,以至于午后上梁修缮屋椽时站立不稳,坠楼摔死,大人究竟有何疑惑,非要劳动大理寺再查一遍?”
袁潜忠敢怒不敢言,只望着王玄简,王玄简轻嗽一声,淡淡道:“萧大人稍安,既然官家设了大理寺,本官自然任劳任怨,刑部的辛苦,袁大人自也是知晓的。”
谈清月揣摩着王玄简的意思,合上刑部册子,态度愈发谦恭:“以小人之见,死者死因和刑部记录正相合,不知袁大人是于何处有疑?”
“求识为人一向谨慎,八年来从未因酒误事,突然醉酒坠楼,甚不合情理,是以有疑,何况是官家下旨修缮升平楼,这等要紧事……”
谈绾心下冷笑,只凭他一句疑惑,也能算到大理寺请求再审的理由?若苦主不是堂堂的开封府尹,只是个寻常百姓,只怕尸体早就埋了。
大约是美妾哀求,这袁大人实在磨不开,此时王玄简面色同样不算好,谈清月见状朝着谈绾一挥手,谈绾便上前一步,掏出羊皮小卷,取出里头两枚金针,朝尸体胃部探去。
倒的确有饮酒的痕迹,只是……谈绾微微皱眉,怎么这熏天的臭气中,还泛着一股淡淡的酸涩气味?
谈绾轻轻翻开死者的手掌细看,这簿子上说他是个木工,木工手指骨皆粗大肌肤粗糙是自然,只是为什么还有一些灼痕?
而且……恐怕死者生前也不是什么“谨慎”之人,看他头发焦黄,牙齿松动,如果不是掉下来摔成这幅样子,估计多半生前还是个酒色纵欲之人,不过这话谈绾当然不敢当着袁潜忠的面说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萧克俭看谈绾一副磨磨蹭蹭的模样,愈发不耐,拂袖起身道:“既然大理寺受理此案,我刑部就不管了,等到有了结果,王大人再通知下官一声,也就罢了,告辞!”
他说着,迈着大步离了鉴堂,看也没看袁潜忠一眼。
看来这袁潜忠是彻底把萧克俭得罪了,不过袁潜忠拼着得罪刑部侍郎也要把事情闹到大理寺,难道就为了一个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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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饭的时候谈绾还在琢磨,筷子拄在空碗里,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前面一碟子青菜发愣。
“怎么,你也有食不下咽的时候?”虞山拿手在她眼前晃晃,“想什么呢。”
谈绾收回心神,狠狠吃了几口青菜叶子:“我在想咱们这活计,说多了丢脑袋,说少了得罪人,又脏又苦又累,很划不来。”
虞山撇撇嘴,把最后一个鸡腿也塞进嘴里,口齿不清的说:“认命吧。”
他吃饭风生水起,连谈绾都看不下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低声道:“你说那袁大人,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事情?比如……一些他明明知道、却不能说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可能和死者的死有关,所以他才这么笃定,一定要越过刑部到大理寺来?”
他究竟是想向什么人传达什么信息呢?
虞山好容易把鸡腿给咽下去,用袖子擦了擦嘴,谈绾见状缓缓松开了手,还不忘把手指在他身上擦干净。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师父说了,想太多不好。”
从陈亦勤案得到的教训太多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同的层次有不同的解读,横看成岭侧成峰,如果没有足够的背景,很容易导致误判。
谈绾的目光落到了一旁没心没肺还在大吞大嚼的王榔身上。
“王相公?”
王榔一脸警惕的看着她:“干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回可是你在袁大人面前露脸的绝佳机会,你就不想趁机表现表现?”
“靠他?”
王榔面露不屑。
“失敬失敬,”谈绾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冲着他双手抱拳,“小人粗陋了,看来堂堂开封府尹都入不了王相公的眼,想必不日便会飞黄腾达,到时候还要提携一二才是。”
一通马屁拍得甚响,虞山一脸今天活见鬼的表情,抱着手在一旁静观,只听谈绾又啰啰嗦嗦的说了一通,**酒灌得王榔晕头转向,王榔把啃完的猪蹄儿放下,一边舔着手上的汁儿一面得意洋洋:“老实说,我还真不靠他,我表哥可是户部的官儿,前程远大着呢。”
袁潜忠两个妹妹,一个嫁到王家,不过王家势弱,子侄无甚出息,以王榔为代表;另一个妹妹嫁的是翰林院秦家,生的这个儿子名叫秦若山,这人谈绾是知道的,汴京有名的才子,只是秦家翰林清苦,舅舅袁潜忠虽官至开封府尹,但都始终游离在权利核心圈子之外。要知道在汴京为官,收入不太高的话,日子就过得难,因为迎来送往,花费着实不低,几代人下来,往往不仅没有盈余,还会有一大堆亏空,可见他最缺的不是名,而是真金白银。
所以,他去了户部。
谈绾顺水推舟,表现出一副狗腿模样:“不知道王相公表哥有什么喜好?小人这儿倒有一坛子好酒,不如送给王相公,王相公日后也好……嘿嘿,帮衬帮衬小人。”
王榔不屑的瞟她一眼:“你一个小仵作,能有什么好酒?我表哥喝的酒可是大内的,什么玉楼春、千月夜,你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还是别拿来丢人现眼了。”
大内的酒也敢喝,这样的话也敢说。
谈绾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心下却是暗喜,这秦若山胆子竟这么大。
那么问题来了,修缮升平楼,需不需要户部调拨银钱?
要是能去升平楼走一趟就好了。
虞山一见她古怪神色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立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要是被师父知道,你还想不想活了?皇宫大内的主意也敢打?!”
想起师父,谈绾立即泄了气偃旗息鼓,是呀,她始终不能连累师父。
回到房里,她托着腮郁闷了半晌,师父也没有唤她前去,于是决定还是先去一趟死者的家里看看再说。
毕竟仵作是个敏感活计,王玄简还等着谈清月回话,可要是情况不了解清楚就贸然说话,惹祸上身也是随时的事。
外面大雪未化,入目皆是霜色。
谈绾蹲在蒋宅外一株枯柳下,雪深没靴,脚趾头都冻得冰冷,正想着寻个什么由头能进去不露声色的查探一番,就听见蒋家大门吱嘎一声开了,她立即闪到柳树背后,探出半张脸去瞧,居然看见昨天才刚见过的那人正好整以暇的出门来。
看来她所料不差,这案子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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