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简当场变脸,谈清月却面色如常,拱手道:“老头子只是验尸的仵作,不懂这些是是非非,还是那句话,尸体不会说假话,老头子不打诳语。”
“谈清月——!”王玄简便喝了一声。
苏汯便微微笑道:“王大人急什么?大理寺乃国之重器,方才见着这般凶残的案子,倒没见您这般心急,想来是沈大人的话,颇动人情肠?”
剑拔弩张至此,一旁萧克俭已经一声不闻,只有沈垣和王玄简与苏汯对峙。
而谈清月始终垂首侍立一旁。
半晌,王玄简方笑道:“谈老,素日敬重您的威名,所以称您一声谈老,不过您验尸之余,也须得往上看一看,才能看得清谁才是您的顶头上司,若是上司没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您还能继续被称一声谈老么?”
谈绾见势不妙,不由心急如焚,师父一向明哲保身,今日却不知怎的,一口咬死就是不放,上一回见到师父这般模样还是为着蒋氏之死,那一次还能自己出头顶了,可这一次——
实在波云诡谲,凶险至极。
谈清月八字眉微微一动,便抬起头来,一张脸有些红,却还竭力克制着脾气,惯常眯起的一双眼睁得圆圆的,硬着脖颈道:“若是老头子为了什么旁的事情胡说一通,即便下了结论,难不成上司能替老头子担着白家一怒?何况若是我胡言乱语,才真正是堕了我的名声,也毁了大理寺的清誉,添了平白无辜的业障,更愧对这鉴堂上的一个明晃晃的“鉴”字!”
“你——”王玄简气得不轻,指着他,食指不住颤抖。
“咱们做仵作的,本是微贱之人,污涂于纸笔翻覆之间,要知世间冤孽最初多在一念之间,成魔成佛亦是一时之欲,若是心存半丝歹念,咱们怕就成了杀人的帮凶,害人的恶鬼,那这世界也便不是世界,而是沦为阿鼻地狱,世人不得解脱,也必永世轮回。”
师父难得说上这么许多,谈绾一时听得呆了,偌大鉴堂静默如死,半晌,沈垣方淡淡的道:“想来谈老是拿定了主意,不肯指证真凶了?”
谈清月闻言便微微合上眼,叹息道:“老头子话已至此,沈大人多说无益。”
“看来如今大理寺——是靠不住了。”
沈垣看了看谈清月,便转头看向王玄简。
“——沈老稍安勿躁,”苏汯静默许久,忽而淡淡道,“除了白梓岚,于大人便没有得罪过其他人,便再无第二人有杀人动机了么?”
“你这是何意?”沈垣不禁扬眉。
“怕您灯下黑,只是给您提个醒,若是当猎人的反而被鹰啄了眼,那就要惹人耻笑了。”
“……”
沈垣不禁一时语塞。
一旁谈清月拱了拱手,淡淡道:“在下验尸已毕,告辞则个。”
说罢便领着谈绾,转身出了鉴堂,便是王玄简在身后叫唤,师徒二人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回了小院子,谈清月见谈绾脸色苍白,嘴巴抿得紧紧,不知哪里来的脾气,便骂道:“没出息,这么点子事儿就吓住了?”
谈绾此刻只觉浑身控制不住的抖,心中亦有些后怕,便望着谈清月:“师父,咱们以后还能待在这里么?”
虞山闻声便疾步而出,见状亦是大惊:“发生什么事了?”
谈清月在院子里寻了张椅子坐了,摇头道:“没甚大不了的,师父前半生是出世的沙弥,后半生是在世的仵作,什么风浪也都见过,有时候生门死门,难说得清。”
一言说毕,又笑看向谈绾:“以后还敢不敢浑说胡闹了?”
谈绾缓缓摇头,一面心中又记挂着仍在鉴堂的苏汯,微微拧眉,谈清月见状便道:“没事,那小子厉害着呢,等闲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自个儿。”
“师父这是当着面逆了沈垣的意,只怕是难善了,不如……不如……”
她想说不如便走,离开汴京这是非之地,可想起苏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谈清月便一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能跑到哪里去呢?何况你便舍得下他?”
“可是师父……”
她实在是担心得有些五内难安,谈清月便握住她的肩定定望着她的眸子:“小绾,咱们是仵作,这一世都是这样的日子,既入此行,便当为苍生解生死之惑,这是仵作的本分。”
没有想到的是,此事却急转直下,案子真的又被王玄简踢回了刑部,找了个不怕死的仵作签了文书,刑部便上白府拿人,原料以白梓岚性子之烈,必不会轻易随人之愿,不料他竟没有挣扎闹腾,安安静静的就进了刑部大牢。
事后谈绾才知道,原来是杜延被沈垣拿住了。
当初白梓岚为了在蒋氏一案中保住杜延,在大理寺大大闹了一场,最后逼得谈绾不得已出来顶罪,这事并未过去多久,是以杜延被拿住,白梓岚自甘伏法,旁人深感意外,可谈绾却觉得正在情理之中。
此时已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季节,百花残众芳歇,夜晚就愈长起来,晚饭过后谈绾便回房,一开门,却见苏汯正隐在黑暗里,似是正靠在窗前,轻嗅她窗台上那盆半残的夜来香。
自那日鉴堂一别已有数日,她一直为他担着心,此时乍见到他,真是喜不自胜,急急的就想一头扎进他怀里,苏汯却淡淡喘息一声,身子便向下滑去,她一惊,却觉鼻端嗅到一丝血腥气。
“你……你受伤了?!”
谈绾摸了一手黏糊糊,不必细想也知道那是鲜血,心下一惊,立即便点了蜡烛去看,只见苏汯半身已经被血浸透,脸色苍白如雪,却看不清伤了何处。
“无碍。”
苏汯边说着,边自己拉开衣衫,谈绾一见那血便觉得浑身发冷,直如捅在自己身上一般,身上所有的暖意都一点一点散去,原来不管自己往日有多么坚强,多么勇敢,多么不顾一切豁得出去,真见了所爱的人这般出生入死,还是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人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谈绾忍着心中的痛,一面扶着他坐下一面打趣他,便脚不沾地的去找药膏子和剪刀纱布。
“哼,”苏汯冷笑一声,又喘息几声,“便怕他要动杜延,就……先去找他,不料还是晚了一步,中了卫英的埋伏——”
话音未落,谈绾已经两手拽着他的衣衫用力一撕,便将他的衣衫撕成了破布,搭在身上,原来亦是羽箭穿胸而过,所幸是在右手边,箭头已经被他折断,只剩一截断在肉里。
苏汯疼得边抽气边轻喘,仍微微笑道:“咱们又扯平了。”
谈绾心跳如雷,却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苏汯见她要取箭,便自己往嘴里塞了块厚布咬着,头侧到一边,她见那烛光下他的身子健壮而苍白,上飞溅着鲜血,斑驳淋漓,还有些斑斑点点的伤痕,并不动手,却调笑道:“大人这身段真是……啧啧……”
见她这光景还在流哈喇子,苏汯简直哭笑不得,待要出言,却觉右胸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
便这一瞬间,断箭便被拔出来了。
谈绾立即帮他上药止血,一面脸红道:“对不住,方才是想分散你的注意力,免得你太紧张。”
苏汯疼得险些一口气闭过去,听她这么说,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见她上药仔细,再用干净布条一点一点缠了,又长吁了口气:“还好还好,大人您真是福大命大,这箭尖子上无毒。”
“有毒还能来找你?”
他横她一眼。
“我以为大人生命力格外顽强,也说不定呢。”
谈绾便把血迹收拾了,又帮他擦洗了一遍,见这衣裳是穿不了了,便打算去找虞山拿件衣裳,再回来的时候,却见苏汯已大剌剌睡在了她的床上,正光着上半身,青丝疏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这幅样子,今天肯定是不会回家了。
谈绾叹了口气:“明天帮你顿点补血的药膳,这么多血,多久才能补回来呀。”
半晌,苏汯冲着她微抬了抬手:“过来。”
谈绾便磨磨蹭蹭的靠过去,也在他身边和衣躺下,想侧头看看他,看着看着,却被那混合着药香和一些他身上气味的味道弄得昏昏欲睡,就在快睡着的时候,却又惊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瞪大了眼。
冷汗涔涔。
“别怕,我没事。”
以为只是刚打瞌睡,惊醒之后却发现卧房里的蜡烛都已经灭了,而他躺在自己身边,竟然还没有睡着。
“是疼得睡不着么?”
“不是,”苏汯微微动了动,黑暗里眼光微闪,“在想于清的案子。”
“杜延被卫英带走,怪不得白梓岚今天自己去了刑部,估计白家这会儿已经翻天了,你说沈垣到底知不知道,于清究竟是被谁杀的?”
“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这话说得和绕口令似的,谈绾不禁一笑,想侧身抱一抱他,却又怕碰到他的伤,不料黑暗中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手缩回去干什么,想抱便抱吧,不收你银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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