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越匆匆来找苏汯,四处寻遍却不见人,便去大理寺。
他到的时候,苏汯正在院子里煎药,多日未见,连他也轻减不少,这小小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四面门窗紧闭,不闻人声。
“嘉言?”
他站在门口,却不进去。
苏汯便搁了蒲扇,缓步而出,拧眉道:“何事?”
“听说谈老出事了?”
林知越面有忧色。
“唔,”苏汯点头,“沈垣借刀杀人,逼得卫英动了手。”
“竟大胆至此。”
苏汯面色冷峻,摇头道:“高太后眼见着要山陵崩,各处都在蠢蠢欲动,不是靠向官家,便是重新找下家,正是千钧一发之时。”
“看来他们是打算靠向穆王了。”
“痴人说梦。”苏汯冷笑一声,顿了顿,续道,“白梓岚呢?他如今怎么样了?”
“沈垣两面派,报复心又极强,一面借卫英的刀杀了谈清月,一面又给白宗澹透了消息,把杜延从卫英手上抢了过来,转送给了白宗澹,平白做了个人情。”
“唔,”苏汯笑道,“他是聪明人,不会真得罪白宗澹。”
“是。”
苏汯想了想,扬眉道:“那这么说,白梓岚出来了?”
“没有。”
“没有?为何?”
“白宗澹似乎是有意惩治惩治白梓岚,好叫他不要再胡乱惹是生非。”
苏汯便一笑:“那比杀了他还难,白大人趁早勿作此想。”
“她——怎么样了?”
林知越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不是很好。”
苏汯摇摇头,满含忧虑的朝她的房间看去。
自那日从临河揽月楼回来,多少天了,她从没出过那间屋子,却拿了谈清月那把朴刀,连睡觉也搁在枕边,握在手里。
他知道,她是恨极了,却无处倾泻。
“千万稳住了,”林知越轻叹一声,“如今事多纷杂,各方都在暗中动作,也不知道他们还会干什么,别叫她……”
“知道,”苏汯也是一叹,又问道:“上官那边有消息么?我抽身不开,这一向没有过问了,可有书信?”
“有,不过只是寻常公文,没什么特别的。”
“他整治南边的河道,可查出什么了?”
“没有,若是得了信,我再来找你。”
林知越摇了摇头,便告辞。
“保重。”
苏汯微拱手,回院子里继续煎药,好不容易煎好了药,见虞山已拎了大包小包的菜回来,还如往常一般进了灶房,忙忙碌碌,准备午饭,仿佛一切如旧,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两个人——倒像是约好的一般,一个只想挣脱,一个只想逃避。
他不禁有些无奈,又有些无名的愤怒。
将熬好的药倒了一碗,便给她端进房里,见她还是老样子,只是反反复复的擦拭那柄朴刀。
耐心到了尽头,苏汯决定从头再忍,可也不能由得她这样下去,便在桌边坐了,淡淡道:“那日满汴京的仵作都来送葬,却没有见着你,都问虞山去了,你也不照顾照顾他。”
“……”
“他如今每天一日三餐,每餐三菜一汤,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干,你也不管一管?”
“……”
谈绾只是漠然的背对着他。
什么逝者已矣、节哀顺变的话都说过了,只是没起什么作用。以他的脾气,实在是忍到了极处,忽而脑子里灵关一闪,便照着自己还没好全的伤口狠狠下手一击——
他闷哼一声,伤口便撕裂,又淌下血来。
苏汯缓缓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我受伤了,你看看。”
“……”
擦拭朴刀的手只是顿了顿,又接着重复着动作,一遍一遍。
“伤口又裂开了,流血了——”
“……”
半晌,因为没有止血,那血迹便在白衣上缓缓蔓延,浸透衣衫,苏汯眸中的光亮一丝丝黯淡下去,便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轻叹道:“活着的你便不管了么?”
没有回音,苏汯只好忍着剧痛又站起来,一步步踱到桌边,也忍着心伤道:“不管也罢,那你——把药喝了吧,不然伤风要成了肺痨,可不好治。”
他便要出门,谈绾忽的转过头,起身几步到他身侧,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对外界做出的第一次反应,苏汯便不敢动,站在原地任由她抱着。
“喝了药有糖吃,不会苦的。”
“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我去做?”
“你……”
谈绾只是一闪不闪的看着他身上逐渐放肆的血迹,忽然有些深恨自己。
为何她能这样狠心,把一个无辜的人逼到这步田地,让他情愿用自己的痛来换她的,这样用力的袒露自己伤口来唤起她的一丝心软。
她从来都是这么狠心,虽然爱他,可从来没有真正心疼过他,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王者,却没有想过他是身处于何等的致命旋涡之中,正经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苏汯叹道:“交给我,相信我,好不好?”
“……”
良久无言,只有眼泪一行行在脸上肆虐,她沙哑着嗓音开口道:“……我……我帮你重新包扎……”
只是一句话,苏汯便欣喜万状:“好,好。”
便一天天的好起来。
过了一阵,苏汯便想接她去自己家里住一阵,可想着虞山独自在此,又只好作罢,来往不便,索性他偷偷搬了过来,每天白天上朝,晚上回来,也平静安生度过了一段时日。
谈绾心想,其实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一遍一遍回忆从前的日子。
也不是她愿意回想,而且还被这种不受控制的意识折磨得寝食难安,可是记忆如同洪水猛兽,居然不是她想停下就能停下的,那些细节反而无比生动,一天比一天明晰。
她渐渐懂得了很多东西。
比如师父从前竟然是做和尚的,和尚六根清净,不问世事,那么学禅学武,刻骨练功,又所为何来?大概师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决定还俗吧。
比如师父那驴一般的脾气,一向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又一向赏罚分明说一不二,一路明哲保身到如今,为何偏偏咬死白梓岚就不是凶手?
是看得明白时局,不愿附逆为恶,还是为着什么别的原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多久便有消息传来,杜延被白宗澹放回了家,没过多久,竟暴毙而亡,谈绾惊诧不已,问苏汯道:“怎么死的?”
“自杀了。”
苏汯语调平平。
“什么?”谈绾更是惊愕。
“世事一向难料。”
“那白梓岚——”
“他死了,白梓岚就被放出来了,先吃了卫英一回苦头,又吃了他老子一回苦头,如今斗狗场也不开了,也不瞎胡闹了,安安生生在家里待着呢。”
“是白宗澹?”
谈绾不禁暗叹。看来白宗澹才是真正厉害之人,心狠手辣,这是下了死手要掐断儿子这一段孽缘。
“以前只是白梓岚自己一个人,私下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居然为了杜延情愿自缚于牢狱之中,再这样下去不仅毁了自己,也会牵累宗族,白宗澹虽然狠是狠了些,可也毕竟是个了断,”苏汯摇头道,“何况像他们这样下去,也不会为世俗所容。”
“只怕白家父子关系要僵了。”
苏汯淡淡道:“你以为白宗澹是吃干饭的?他若真动起手来,十个白梓岚也不够看的,这已经留了情面了,只是没想到——姓杜的会自己走了这条路。”
“士为知己者死。”
两人对视一眼,各个一叹。
那杜延自是个痴儿,平生只爱与狗为伴,虽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和事,却一向自得其乐,从不将他人眼光放在心上,遇到白梓岚这个难觅的知音,只怕两人是一拍即合,生意也红火,也只有这样的痴儿会相信白宗澹真会伤了自己的儿子,又怕白梓岚真与他父亲决裂,会伤了他父子间的情分,不惜以命相付。
“这是关心则乱。”
苏汯接了一句,便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拉,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女为悦己者容,你可愿为我淡扫蛾眉,重匀粉黛?”
她只是低头不语。
“我不逼你。”
他说。
“在那个人死以前,我不会再验尸了。”
谈绾看向他,眉宇有凛冽的霜雪气,眸子里有两簇火苗在烈烈的烧着。
“好,”苏汯点了点头,又道,“不过算算日子,念念的孩子就快出世了,如果你觉得气闷,这段时间不如去上官府住上一阵,上官不在家中,她独自一人,又是头回生子,想必也有些害怕,你虽然也没经验,但毕竟多一个人,也给她壮壮胆子,好不好?”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谈绾忽然想起那日撞见裴还卿与卫英偷情之事,便细细说与他听了,苏汯神情便凝重起来:“既如此,那更要去陪一陪念念了,我毕竟是男子多有不便,还要多麻烦你才是。”
“虞山呢?虞山怎么办。”
苏汯扬眉一笑:“这个好办,一起去便是,上官家难道还找不出一间客房不成?”
见着他眉眼含笑的模样,谈绾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心疼,如今真是只要她开心,他怎么样都可以受着,怎么样都说好。
没想到一切行装打点好,虞山却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这里,谈绾无奈,便同他说好,若有什么事就去上官府找她,想了想,又把苏汯给她的鸣镝分了几支给他,方才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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