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点沉沉。
师令月下令,将嫌犯裴还卿高挂楼上,示众三日。
刑部大牢里,谈绾坐在苏汯身边,浑身冰冷,不发一言。
“没想到他会独自去找卫英报仇,这是全了他与师父的一场情谊。”
又见她这副模样,苏汯心下甚是担忧,犹豫许久,还是开口劝了一句。
“我该想到的。”
谈绾脸色惨白,看向他,眸中却空洞洞的,仿佛什么也没有的寂灭。
“师父……师父要我好好照看他的,可我却因为自己难过,把他一个人留在……留在那里。”
“这不是你的错,不论是师父还是虞山,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即便是你,也没有质疑的权力。”
他拧起眉。
“你说得对。”谈绾微微点头,便起身往外走去,被他一把拽住:“你要去哪儿?”
“……”
“在这里等消息,裴还卿还在我们手上,他不敢真动手。”
“真的?”
谈绾仿佛得到了某种宽赦,像濒临绝境的鱼终于回了水中,深喘了几口气。
“若是真要杀了他,又何必还给我们送东西来,直接杀了不是更干脆利落?可见他只是要告诉我们虞山在他手上,这是逼我们放人呢。”
“那人,你放不放?”
谈绾几乎要哭,拉住他不撒手。
“……”
苏汯一时无言。
“师父走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她双手捂住脸颊,不想让他人看见她失态,这让苏汯更加不忍,想起她无论如何聪明乖觉、张牙舞爪,到底是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半大孩子,却要接连面对这样生离死别之事,哪怕是已至而立之年的自己,若是身边极亲近的人离世而去,又会比她做得更好么?
他自问不能。
他一定会如同虞山,不问结果,只身赴死,不管将会如何惨烈。
这个名叫谈绾的、萍水相逢却屡次为他舍身的汴京女子,已经足够顾全大局,足够懂事,也足够爱他了。
没想到三天过后,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裴还卿一直被绑在高楼上,风吹日晒,也不知是死是活,可卫英似是在与苏汯比拼谁更有耐心,既不讲条件,也不露头,甚至连消息也不再有。
苏汯与严华简单说了几句话,再回房里,便已不见谈绾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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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盛夏,大理寺还如旧。
院子里的那株樱花树花期短暂,原本师父谈清月不喜欢这种树,他喜欢的是白玉兰,可是终究随了她的意思。
师父虽然严厉,可比起严厉,疼爱总是更多更深的。
谈绾便在树下坐了,呆呆的发怔,这院落四面静谧,一声不闻。
忽的房间里传来一声碰翻板凳的声音,她闻声一惊,立即一跃而起,难道——
走出房门的,却是老黑。
老黑臊眉耷眼、摇摇摆摆的朝她走来,看起来精神也很是不好,大概这几天也没人喂他,肚皮饿得瘪瘪,冲着她“嗷呜嗷呜”两声,便走到她脚边趴下,摇了摇尾巴。
谈绾蹲下,一下一下摸它的后脖颈:“想吃东西么?”
它立即转头瞅了灶房一眼,像是在找虞山的身影。
“真聪明,我们走,去找吃的!”
谈绾不能再多想,便牵着它去灶房。
师父走后,她就再也没进过这里了,之前一向是虞山在照顾她。
她舀了点面来和,缸子里还有剩的水,边和面眼泪边一颗颗的砸下来,老黑似通人性,耷拉着耳朵在一旁趴了一阵子,就跑到她腿边,站起来用两只前爪扒她的腿。
仿佛在问,人呢?人呢?人都去了哪儿?
“等等,等等。”
谈绾一边安抚它,一边好不容易把面和好,煮了两碗,一碗自己吃,一碗给老黑。
老黑却不喜欢吃面。
“丢了活计,现在没钱给你买肉吃,你先凑活凑活?”她试着跟它商量。
它只是“嗷呜嗷呜”的叫。
“也不知道你从前的主人是谁?被他送给我,倒是委屈你了。”谈绾嘴里含着面,含含糊糊的说。
然后老黑忽然叫了起来,在院子里冲进冲出,来来回回的转圈。
怎么了?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面碗,跟出去,却见它在院子里站着,冲她叫唤。
忽然灵光一闪,她便冲它挥挥手:“老黑,来!”
老黑便跟着她跑进虞山的房间。
谈绾翻箱倒柜,把虞山的衣裳和一些其它贴身的物件翻出来,凑到老黑鼻尖让它闻。
“老黑,我们要去找他,他现在很危险,需要我们去救他,你明白么?”
“……嗷呜嗷呜。”
“救他出来,你才有肉吃,知道么?”
“……嗷呜嗷呜。”
老黑只是摇尾巴,又舔牙齿,像是在于她讲条件。
“不行,先救人,”她想了想,续道,“往日虞山可待你不薄,总是喂你吃肉,有一回你摔碎了师父的茶壶,他还帮你顶了罪,你都不记得了?”
“……嗷呜嗷呜。”
“走,我们走。”
谈绾便牵着它出了小院子。
老黑跟着虞山的气息一路轻嗅,偶尔用爪子扒拉一下,表明他到过这里。
谈绾心跳渐快。
路越走越偏僻,到了一处窄巷子里,谈绾发现了打斗的痕迹,便蹲下来细看,泥土微翻,两面墙上有刀剑划痕,还有些斑斑点点的血迹,看颜色,也不会超过五天。
“很好,老黑,干得好。”
老黑得了表扬,站起来用两只前爪转圈。
看来他们是约好了在这里见,然后动了手,虞山败了。
这个笨蛋,连师父都不是卫英的对手,他还巴巴的赶上去送死?
这窄巷子里没有更多信息了。
谈绾又摸了摸老黑的后脖颈:“再闻闻,咱们要继续找。”
“……嗷呜嗷呜!”
老黑继续往前走,前面却是这窄巷子的尽头,没有路了。
“你是说,他们可能翻过去了?”
谈绾便找了两块碎砖垫在脚下,踩着往上爬,想看看墙另一侧是什么。
一看却拧眉,墙那边居然是一片土包坟地,大大小小的堆了有十几个,上面潦倒的插着木牌,却没有刻下任何名字,不知道埋着的是什么人。
谈绾便回头,抱着老黑一起翻墙而入。
老黑一落地,就连着叫唤了几声,不停的摇尾巴,冲到坟前闻了闻,又抬头看着她。
“他不在这里?”
“……嗷呜嗷呜!”
谈绾不禁叹气:“问你也是白问。”
这无名无姓的坟,倒不像是不愿意花功夫刻名,却是有意空着的,她在坟地里站了半晌,忽然蹲下,选了座新坟,用双手扒土,想看看究竟。
不料扒开一看,里面放着的不是白骨,却是白银和珠宝。
心中便道不好。
还未回头,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姑娘的胆子当真是大。”
老黑忽的狂吠起来,谈绾便拍了拍手,转身站起,淡淡道:“还不及卫大人十分之一,怕是当不起大人谬赞。”
“胆子虽大,可惜腿脚太慢了。”
卫英立在二十步之外,一身华服,眉目与苏汯一般的俊逸,可神色却甚是邪佞狂妄。
“这么说,卫大人一直在等我?”
“准确的说,是在等你们,不过你倒是比苏大人更聪明些,让我刮目相看。”
卫英似笑非笑,挥了挥手,虞山便被两个侍从架了出来,浑身是血,脸上乌青,分不清还有没有鼻息,右手食指已齐根截断,血透衣衫,却看不出伤在何处。
谈绾目眦欲裂,咬牙上前一步:“卫大人!”
“这不能怪我,”卫英扬了扬眉,“小美人儿,是他找上门来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他,刺杀朝廷命官是什么罪,你在大理寺多年,难道不清楚?”
“在主人家行窃、刺探朝官来往消息,又是什么罪,大人想必也清楚?”
卫英闻言面色便阴了阴,眯起眼淡淡道:“三天了,苏汯倒是有耐性,看来这小仵作的分量在苏大人心中是还不够重。”
“卫大人说得正是呢,”谈绾一笑,沉声道,“不如与大人做个交易,我来换他,我想我在苏大人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您说呢?”
“让他活着离开这里?凭什么?”
卫英扬了扬眉。
“凭我。”
谈绾淡淡道,退后几步,靠在墙上,一面从头上拔下珠钗抵在喉间,冷笑道:“苏大人为人如何,您想必清楚罢?大人用区区一个虞山的命,是撬不动苏大人的,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我的命,换他。”
“不然呢?”
“不然他死,我也死,卫大人拿什么去换人呢?”
“……”
“这是卫大人唯一的机会,大人可要细细思量了。”
卫英挑眉:“一个小小仵作,值得你以命相搏?我怕有诈。”
他微微拂袖,身边侍从便去四面打探,谈绾淡笑道:“我一个人来的,唯一带来的就是这条狗,没有埋伏,大人多虑了。”
见卫英不答话,只是面目阴沉沉的看着自己,谈绾便又缓缓续道:“大人难道忘了,上次您用蒋氏的死做文章,想栽到我头上,苏大人差一点儿就站出来顶罪的事儿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
左右侍从打探折回,微微摇了摇头,卫英便沉吟片刻。见状谈绾拧起眉,手中微微用力,珠钗便刺入喉管一分,血珠子淡淡滑下:“卫大人,我耐性也有限呢。”
她眸中有冷厉的霜雪色,又似有火在炽烈的燃烧着。
便是卫英也从未见过这般泼辣凶狠不要命的女人,可她若是真死,这事倒不好办了,两相考量,便舒展眉头,阴恻恻一笑:“你既这般不怕死,我也成全你一回。”
说罢挥了挥袖:“把这小仵作送回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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