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娘亲。”

禾安慢慢走进了屋内，轻手轻脚来到了床边，跪在了脚踏上。

苏氏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看也没看她：“你来做什么？”

小女孩抿了抿唇，哪怕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每次面对母亲的冷脸，还是忍不住感到难过。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岁岁被封为县主了。”

禾安清楚，娘亲应该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可她还是想告诉她。

苏氏果然蓦地睁开眼，半侧起了身，目光凌厉的看过来：“你说什么？”

“岁岁……被皇帝封为县主了，以后、以后她就是泰安县主了。”小女孩鼓起勇气，小声重复了一遍。

苏氏怔怔看着她，两眼呆滞。

好一会儿她才嗤笑了一声，神色却显得有些凄惨：“县主……你来跟我说这个，有什么意义？难道你也要怪我不成？怪我没为你讨到县主之位？”

她疾言厉色，说到最后语调又轻了起来，仿佛不是在问禾安，而是在问另一个不存在的虚空中的人。

禾安抿紧了嘴，一脸认真道：“岁岁当上县主是她自己的本事，我为什么要怪娘亲？我本就不如岁岁，我也不会嫉妒她，不会想着要比她更好，我只会为她高兴。”

苏氏猛的垂眼，直勾勾望向女儿：“那你来对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要我也为她高兴？”

小女孩仰头望着娘亲，似是在酝酿勇气，才能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切的话。

“娘亲，你为什么总是看不到我呢？为什么，您总是只看哥哥，而不看我呢？”

终于，她最终还是问了出来，问出了这个自己心底最深的疑问。

这个问题藏在禾安心里很久很久了。

在娘亲为哥哥缝补衣裳说男孩子在外面要穿的体面时，在娘亲花大价钱为哥哥准备笔墨纸砚说男孩子要读书建功立业时，在娘亲每一次都只关注哥哥喜欢吃的菜而忽略了她时……

她永远只会关心哥哥吃的好不好，哥哥读书读了什么，哥哥穿的暖不暖，哥哥结交了哪些朋友，哥哥的喜好……

禾安练了很久的字给她看，苏氏只会随意扫过一眼，不会给予任何评价。

但她却会一字一句读纪明盛的文章，甚至把那些文章珍藏起来。每次纪明盛在学堂里学了什么东西，回来她也要过问，哪怕并不感兴趣也会听的仔仔细细。

禾安喜欢吃的菜苏氏从来都不会关注，桌上好吃的东西永远都摆在哥哥面前，收到了好的布匹也只会先给哥哥做衣裳，爹爹寄回家的信，第一个看的人永远是哥哥。

在这个家里，苏氏的眼里似乎只能装得下哥哥，而禾安只占据了一个非常渺小的位置，偶尔才能得到她的一丝垂怜。

她就像永远只是一个不受关注、不受重视的备选。

甚至就连不听话这件事，苏氏的反应也截然不同。

禾安不听话的时候，苏氏说以后再也不会管她。

可当哥哥不听话，苏氏却一病不起，甚至为此生了心病。

禾安觉得很难过，这种难过让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实在难以承受，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难以露出真心的笑容。

苏氏诧异的望着她，像是对女儿提出这个问题很是疑惑，甚至为此感到匪夷所思。

“你怎么能跟你哥哥比？他是男孩子啊——”

她理所当然的、甚至天经地义地讲出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我知道。”

小女孩眼眶发红，她深深望着自己的娘亲，望着这个生她养她的女人，她没办法不爱她，却又为此感到痛苦。

“因为哥哥是男孩子可以读书考科举，可以建功立业，能给您带来荣耀，所以您看重他，这我都知道……可是娘，我也能读书，我虽然当不了官，但我也会努力去成为厉害的人，就像岁岁一样。娘您看，岁岁多么厉害，她是个女孩子，可她一样能给咱们家带来荣耀，不是吗？我会努力向她学习……您能不能看一看我呢？”

“您为什么，不能把我当做您的依靠和骄傲呢？”

禾安语带哽咽的说出这么一番话。

苏氏一时张口结舌，难以置信的望着面前的女儿。

禾安此时已是满脸是泪，小女孩含泪的双眼望着苏氏，眼神里含着深深的祈求。

“女孩子不是没有出路，女子一样可以出人头地，虽然这很难，但我愿意去做，我愿意去为您挣来荣耀。”

面对着那双泪眼，苏氏一时心乱如麻，不知为何竟不敢直视这双眼睛，她不由自主的偏开头，心里内疚又恐慌，下意识的说道：“你、你怎么能做到……”

“岁岁就做到了。”

“你一向不如岁岁……”

“我知道我不如她，但我可以去学……”

“你是女孩子，你以后好好嫁人就行了，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了。”

望着不看自己的母亲，小女孩眼里的泪终于流尽了。

“所以哪怕依靠不了哥哥，您也不会看我是吗？”

苏氏心口一阵乱跳，哪怕是被纪明盛质疑那天，她都没有如此感觉。

她按捺着胸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愧疚，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女孩子嫁人成家，男孩子建功立业，这是天底下所有人都在做的事，她不过是跟大家做一样的事罢了，她有什么亏待她的地方？

她也没有短了她的吃穿，她给她求女先生来教授礼仪诗书，她教她女孩子应该学的一切，她已经尽到了为娘的一切本分，她为何要愧疚？

苏氏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甚至底气十足的反过头来教训女儿：“禾安，你就是跟岁岁学坏了！正经女儿家就该像我说的那样，什么女儿家出人头地，你看举世有几个？你不要总看着岁岁，人家跟我们不一样，你就是个普通女孩儿，你就应该乖乖的听我的去做，不然以后迟早要后悔。为娘活了这那么多年，难道都是白活不成？我是你娘，我又不会害你！”

小女孩泪眼里的光，不知不觉熄灭了。

她望着苏氏，忽然一言不发的起身，转头就往外走去。

走着走着她便擦干了脸上的泪，那张尚且稚嫩的小脸仿佛一瞬间长成了大人模样，充满了不服输的倔强。

娘亲说的那些女儿家的话，她不喜欢。

苏氏从来都觉得她不如哥哥，所以禾安要去围炉院读书，因为她想证明自己。

哪怕她是个女孩儿，她也比男孩儿强。

“禾安，你去哪儿？！”

身后传来苏氏的呼喊声，语气里有着惊慌有着愤怒，还有一丝不敢置信。

她从未受到如此的忤逆，尤其是这个向来逆来顺受的女儿。

“禾安！禾安！你给我回来！”

禾安紧紧咬住下唇，大步走出门去，任凭苏氏如何呼喊，一次也没有回头。

之前苏氏说不再管她，之后也对她十分冷淡，经常不闻不问。禾安却依旧对苏氏恭敬有加，苏氏病的这段时间里更是亲身侍疾，洗脚擦脸，端茶送饭，处处照顾。

直到穗宁被封为县主的消息传来，小女孩仿佛窥见了一抹等待已久的曙光。

原来女子也能如此出人头地，原来并不是女子不如男。

于是她立刻迫不及待的来到这里，来到母亲面前，告诉苏氏这个消息，想要以此获得母亲更多的重视，想要向母亲证明，她也可以像哥哥一样给予她依靠。

禾安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没办法像哥哥一样建功立业，才得不到母亲的重视。

她没办法改变自己的性别，所以她只能默默承受。

然而今天她才发觉，哪怕以后她真的出人头地了，苏氏恐怕依旧不会看重她。苏氏的眼睛只会看向男人，只有男人才会成为她的依靠，好比爹爹、好比哥哥，或许以后她还会看向那位庶弟。

小女孩红着眼一脚跨出了芳草园的大门，坚定的、头也不回的走入了阳光中。

她走了没多久，就看到正朝着芳草园走来的岁岁和谢斐之。

小女娃和小少年手牵着手，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岁岁！”禾安下意识喊了一声。

穗宁立马转头看过来，脸上浮现惊喜：“禾安！你刚刚去哪里了，我一转头就没见到你！”

禾安走过去问：“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穗宁道：“那当然了，我要跟你分享喜讯嘛！哦还有女先生，我要把这个给女先生看！”

她举起手中明晃晃金灿灿的圣旨。

禾安抿了抿嘴：“我能不能看一下？”

小女孩毫不犹豫的把圣旨递过来：“当然可以了，你看吧。”

禾安小心翼翼的接过圣旨展开，看着上面的字迹，这应该就是天子的字了，果然大气磅礴，与众不同。

小女孩看得专心致志，忽听一旁传来一道试探的询问：“禾安，你的眼睛有点红，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禾安抬起头，对上小女娃担忧的双眸，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呀，刚刚风吹的沙子进了眼睛，我揉了两下，没有哭。”

她以后不会再哭了，再也不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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