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梅热切的期盼中,日子像小溪流一样轻快地淌过。
终于捱到金秋九月,如雪梅先前所料,淑容果然放心不下,坚执要随着一块去学校。后见雪梅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又有赵小凡陪同前往,总算不再坚持。不过,临出门时,淑容还是少不了千叮咛万嘱咐。比方说,去了学校,吃住什么的只管往好里挑;若是被欺负了一定要告诉家里,爸妈会第一时间赶来为你撑腰;遇着什么困难了也要立马通知家里;父母不在身边,你一个女孩儿要懂得照顾自己,要时刻注意安全,要......
起初,雪梅还耐着性子听,到了后头,她实在忍无可忍,不满地嘟起嘴,打断道:“好了好了,听得我两耳都生茧子了,还让不让人出门呢!”
一旁的赵小凡见状忙道:“阿姨您放心吧,雪梅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再说,我也会尽可能地把她照顾好,不让你们操心。”
淑容愣了一下,抬手理了理鬓边斑驳的白发,点头道:“小凡是个好孩子,那末,小梅就拜托你了。”
赵小凡重重点了一下头,俯身将雪梅打包好的被褥扛在背脊上,又把一口行李箱拎在手中。
雪梅则徒手圈着一个缀满珍珠的真皮荷包,配上一袭白色丝质露肩长裙,看上去恍如画中仙子一般,翩然出采。
两人出了门,直奔村口驿站。
从梓楠村去往高岭市路途迢遥,山路盘曲。
一辆嵌着漆黑窗玻璃的长途客运车徐徐停下,两人上车后,找了两张挨在一起的座位并排坐下。
途中,雪梅先是兴奋地边嗑瓜子,边同赵小凡聊这聊那,两人不亦乐乎。到了后头,雪梅的语速开始放缓,回话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终于,这回赵小凡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再说话,侧头看时,才发现她头靠在座椅上,已然沉沉睡去。
赵小凡静静凝注着睡梦中的人,神情专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车子突然来了一个急拐。雪梅的脑袋随着惯性来回晃了两晃,头颈被硬邦邦椅背硌得有些难受,嘴里于是吐出一声不满的轻哼。
赵小凡赶紧收回目光,别过脸去。
谁知,下一刻,雪梅的脑袋就倚上了他的肩头,一头乌亮的秀发垂下,柔顺地撩拨着他的结实匀称的臂膀。
赵小凡心头猛地一窒。
半晌,他哑着嗓音在她耳畔低唤:梅子,梅子......
雪梅毫无反应,显然未醒。
赵小凡轻舒口气,神情放松的同时又掺杂着一抹浅浅的莫可名状的惆怅。
车体不时颠簸着,他小心翼翼地不断调整自己的体位,看着肩头踏实打着盹的雪梅,饱满的双唇不觉轻轻上扬。
在接下来几个时辰的跨山越壑后,英勇的长途客车终于抵达了高岭市。
赵小凡推推怀中的人:“梅子,醒醒,到了。”
雪梅睁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这么快。”
赵小凡黑白分明的眸里多出了几根血丝,话音中夹杂着倦意:“哪里快了,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个把钟头呢。”
雪梅忽觉得有些异样,再一看,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宽阔的肩头上。
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就说怎么这么舒服了,连做梦都是香甜的。”
赵小凡挑眉:“不然呢,你江大小姐是睡舒服了,我这肩膀现在可疼了。”他说着,有些夸张地龇着牙咧着嘴。
雪梅心里一咯噔,就借个肩膀这么点小事,这就弄疼你了?再说了,能为本小姐效劳是你的荣幸,我还没追究你方才占了我大半会的便宜呢......
她于是将人一推:“得了吧,看你这皮糙肉厚的,我才不信你是真疼呢!”
赵小凡噗嗤一笑:“咱们赶紧下车吧。”
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高岭师范学院内人流涌动,大批新生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校园里一派喜气,各处建筑物上打起了“热烈欢迎1999级新生”的大红辐条不说,还有不少院系为了尽可能多招学生,设置了宣传台以及一水儿身佩大红绶带的学生。
时节已近仲秋,炎夏的暑热却迟迟未消退,当午的阳光照在肌肤上,依旧灼热难耐。夹道种满了高大的枫树。秋尚浅,枫叶大多还是一片繁郁的绿色,只有少数嗅到了秋的气息,叶缘闪出一圈深情的红色,像涂了一层丹砂。
雪梅与赵小凡在枫树下并肩而行,两个身影一个风姿俊逸,身如玉山,另一个略胖,但圆润白皙,清丽美好,引得不少人驻足回望。
到一处,赵小凡忽然抬手往脸上揩了揩。雪梅侧头一望,见他额上已然沁满细密的汗珠,于是停下来,从荷包里掏出一张洁白的纸巾:“看你这满脸的汗,来,我替你擦擦。”
赵小凡温润地笑着,无比配合地矮下身,眯了眼,任凭雪梅在脸上横擦竖拭。
“看你累的,要不,箱子我来提吧。”雪梅看着被汗水濡湿的纸巾,沉吟说道。
赵小凡摆手:“没事,我提得动。”
迎面走来一位身披红绶带的学姐,见了他们,笑得一脸灿烂:“你们俩是新来报到的吧,要不要考虑下我们资旅系?”
雪梅面露疑惑:“你说你们是什么系?”
“资旅系。”学姐的笑容亲切甜美,一双眼却一动不动地瞅着雪梅身边的赵小凡。
“资旅系?”雪梅一脸茫然,“那是什么系,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学姐正要答话,赵小凡先她一步:“全称是资源环境与旅游管理系吧。”
学姐点头赞许,看向赵小凡的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来:“不错不错,这位帅哥挺有见识的,怎么样,来咱们系吧。”
不等赵小凡开口,雪梅接道:“他不是这里的,他送我来报道的。”
“呃......”学姐眼里闪出来一缕失望,她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雪梅:“那......你可以来我们系呀!”
雪梅皱起眉头略作思忖,觉得自己对这个系实在是一无所知,便道:“要我来你们系可以,你得说说有些什么好处?”
学姐稍愣,随即说道:“这好处可多着呢!第一,咱们系人少,有好的公寓可保优先入住,别的系可就说不准了;再一个,咱们系是学旅游的,以后作为从业人员,保准你分文不花游遍祖国大好山河。”
雪梅沉吟着,她在想,这听上去不错呀,周游世界该是多少人的梦想呢。
学姐停了停,又补充说:“还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咱们系毕业后的对口就业率几近百分百,完全不用担心以后找不着工作。怎么样,同学,美不美?”
雪梅张大了嘴巴成了个妥妥的O字:“哇,这么好呀,听起来是蛮不错的!那事不宜迟,我这就跟你去瞧瞧吧......”
她说着,刚要迈步,即被赵小凡一把拦下:“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你不饿,我可是受不住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雪梅的肚子瞬间咕噜噜地闹起来。她一看手表,已近午时,的确该吃午饭了。也对,民以食为天嘛,吃饭乃是头等大事!
“那......等我们吃罢饭再来。”她礼貌地辞谢了学姐,跟着赵小凡一路往食堂去了。
大学里的食堂宏伟开阔,一排排不锈钢桌椅行列井然,擦拭得明光晃亮,菜品也比中学里的多得多,十几样菜在取餐口排成长串,任由挑选。有些未曾摆出来的高档食材,如鲍鱼,桂鱼等,只需出些钱就能让师傅临时开锅,现炒现吃。雪梅对食物的热情一下子拔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她挑挑拣拣了好长时间,才打了六菜一汤。
待她端着盘子出来时,赵小凡却仍在窗口杵着,跟里头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想必他也同自己一样,美食当前,诱惑颇多,于是不得不在鱼与熊掌之间反复徘徊犹豫。雪梅如是想着,脸上戏谑地一笑。
雪梅找了张不远的桌子坐下。
不多时,张小凡过来了,雪梅抻着脖子一看,却见他的碗里只有随随便便的三个家常菜:豆腐,空心菜,番茄炒蛋。
张小凡对着她坐下,雪梅讶然道:“你只吃那么点呀?我还以为你用了那么长时间,定然要打上一两盘呢。”
她说着,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碗里,什么葱爆大虾,青椒烧排骨,清蒸雄鱼头......堆了满满一大盘子。几只螃蟹的长腿蓦地从盘中伸出来,正张牙舞爪地指向雪梅丰满圆润的胸脯。
“三个菜已经够多了。”赵小凡递过来一双一次性竹筷,“快吃吧,赶了那么久的路,一准饿坏了。”
雪梅将那只色胆包天的螃蟹挑出来,搁到赵小凡的碗里:“送你一只横行将军。”
“不用,你自己吃。”赵小凡筷子飞速一戳,又将横行将军原路退回。
给你吃还不领情呢,雪梅努努嘴:“就算你不吃,我也吃不了这许多。”
赵小凡抬眼道:“那你还点这么多?”
雪梅显得颇有些委屈:“我都想吃呀,这不就都点了。你还是帮着吃点儿吧,不然浪费了。”
赵小凡扒拉了一口饭:“这样,你先吃,吃剩的,我来替你吃。”
雪梅点点头,美滋滋地动起筷子来。
不一会儿她就饱了,盘子里果然剩下一大堆吃不完的菜,其中还包括了那只横行将军。
雪梅揉着饱胀的肚子:“不行了,吃不下了。”
“拿来。”赵小凡将手一伸,接过盘子,接下来一阵风卷残云。片刻后,盘中已是一干二净。
雪梅看傻了眼:“原来你这般能吃呀!”
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张纸巾,递给他一张,剩下的一张映在唇上,轻柔地揩了揩。
赵小凡接过纸巾,抹抹嘴,由衷赞叹道:“这食堂师傅的手艺不赖。”
雪梅忽然想起什么,跳起来道:“啊呀,我刚光顾着打菜,竟忘了给钱了!”说着就要往窗口走。
赵小凡拉住她,用一个指头戳了戳她的脑门:“早给过了。要真没给,人家方才就喊住你了,还能等你坐下来慢吞吞吃完么,真傻!”
雪梅努努嘴,恍然道:“难怪你刚才那么慢,我还当你在纠结着不知该吃些什么。”
“你自己那般墨迹,以为别人都同你一个样么。”赵小凡失笑。
雪梅拿眼瞪了瞪他:“吃饱喝足,现在该去那里了吧。”
张小凡不解:“去哪儿?”
雪梅白了他一眼:“还有哪?前面那学姐所说的资旅系报到去呀。”
张小凡两手抱胸,以一种审视的眼光重新打量着她:“我说梅子妹妹,难不成还来真的呀?!”
雪梅有些急:“不然呢,那个资旅系那么好,不早些去估计要被一大圈人抢在前头了。”
张小凡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你难道还不明白,我那时叫你先吃饭就是为了阻止你去资旅系报到吗?”
雪梅嘴巴长得大大的:“啊?!”
张小凡认真地看着她:“听我说,那个系并不好,尤其在这个师范学院里来说。”
“为什么?那个师姐可是说了足足三大好处呢。”
张小凡耐心地解释道:“你想想看,要真那么好,为何该系学生数目不多?”
“唔,貌似有点道理......”
张小凡见她终于有些开窍了,又接着说:“她所说的学了旅游便可以免费周游世界之类的话,并不实际。你想想看,你辛辛苦苦学上这四年,到头来难道只是为了在世界逛一圈么?再说了,若非具备相当坚实的物质基础,谁能什么都不想的,一毕业就去环游世界呢,这只是一种单纯的理想主义罢了。”
雪梅思想片刻,点头认同,随后说道:“你前面说的都对,可她不是还说了,毕业后的就业率差不多是百分百呢,这总该接地气了吧!”
张小凡偏着头,有些玩味地看着她:“你知道他们的旅游管理学的是什么科目吗?”
雪梅摇头。
“旅游管理,包含了酒店管理......”
雪梅嘟囔道:“酒店管理?酒店跟旅游确是很有干系呀,出外旅游免不了住酒店嘛,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张小凡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知道与酒店管理对口的职业有哪些吗?”
雪梅继续摇头。
“往上来说,是酒店的各级经理及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员,往下来说嘛......”张小凡一哂:“酒店的服务员,调酒师,甚至刷锅洗碗的苦役都属于酒店管理的对口职业。”
雪梅汗颜道:“照你这么说,若是毕业后当了个服务员,也算是专业对口的就业了?!”
张小凡点头赞许:“一点你就通,不错。”
雪梅咬牙恨恨道:“那我不去了,学了四年做个服务员可不划算......”顿了顿,她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该选什么专业好?”
张小凡不假思索地道:“师范学校自然首选师范类专业了。”
“比方说?”
“比方说,中文,数学,外语......这些专业就很好。另外,你可以回想一下你中学时最喜爱哪一门功课,可以选做专业在大学里继续深造。”
雪梅于是恍然:“哦,我懂了!让我想想,我那时哪一科成绩好点。”她努力地回想了老半天,最后答案是哪一科她都不爱。敢情,她都没有认真学过那些知识,何谈喜爱?
赵小凡见她犯了难,凑近来低声道:“依我之见,不如,去中文系吧。”
雪梅略加考虑,随即点头:“不错!是个好主意。”
且不论别的,至少可以保证堂堂课都听得懂。不像英文,得日日琢磨那些烦人的鸟语;也不像历史地理,每日天不亮就要逼着起床背诵一大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更不像数学那样伤脑筋,直觉学下去怕是头发都要掉光,迟早成个大秃子——可不是吗,雪梅高中的数学老师就常年顶着一颗油光发亮的脑袋,还经常自嘲说这叫“聪明绝顶”。
张小凡无疑替她选了一条最合适的路。
“看不出来嘛,小凡哥,真有你的!”他的见识与睿智,除却儿时为她解围的那一回,雪梅算是再次领略到了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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