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虽未大动干戈,但一番混战过后,地上还是多了两三百具尸体。

士兵将尸体撤到一旁,将六千人押回营寨。

大家一边走一边去认地上的尸体,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朋友邻居,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回荡在山谷之间。

周权骑在马上,却并未听到这哭声。

他忽然发觉,自己今日大概率是无功而返,这种无功是各种意义上的。

而正失神,见前方一个孩童撞开了士兵,跑到一旁摇晃着地上的尸体,嚎啕大哭地喊着:“婶娘!婶娘!”

他这才回过神来,听到了那震耳的哭声。

他十三岁便跟义父上了前线,十几年来南征北战,杀戮后的战场向来尸山血海,他早见惯了,更何况,今日的战场也实在算不得惨烈。

只是听到那久违的哭声,却又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战场上马踏尸体,马蹄溅起的是积了一地的血液;想起他带着手足一般的副将出去,却没能活着将他带回老营;想起他的爱驹被敌军砍断了腿,军医无法救治,看着马儿倒在地上痛苦的神情,他只能抽出匕首,减轻马儿的痛苦。

这些记忆再次伴着血腥的痛觉向他袭来,他也曾痛到难以自已,只是近年来,却是越来越麻木了。

他对一旁副将道:“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把尸体抬回去,晚上让大家认领。弄清姓名、生辰便找个地方葬了吧。”

“是。”说着,副将带人去办。

///

大军尚未返回,营寨中便已收到了捷报,说大军在前方俘获了六千匪徒,正在押送回营的路上。

周祈安正和怀青待在周权帐内,听了这数字也惊讶道:“六千?”

来传报的士兵道:“是,六千。”

周祈安问:“一共才五六千人,抓回来六千多人,那岂不是一网打尽了?等进了青州办完各部的差事,是不是很快就能回京了?”

进展太过神速,让他难以置信。

等夜幕降临,周祈安才听帐外熙攘喧哗了起来,出了帐篷,见步兵正押着长长的队伍走进营寨,后面还跟着一车车的尸体。

劫掠商队,刺杀钦差,抢夺赈灾粮。

本以为会是一帮凶神恶煞之人,不曾想,他们脸上却写满了苦难。

怀青也迎了出来,叫了声:“大哥!”

周权却下马走上前来,对怀青道:“我怀疑今天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土匪。”

怀青问了句:“什么意思?”

上午作战之时,他只顾监控军情,等俘了这些人押送回营的路上才忽然明白过来,他们可能不是土匪。

一来,人数对不上。

二来,今天他们在峡谷中的表现,与钦差遇刺一案中的手法大相径庭。

钦差遇刺一案,发生在青州与凉州的交界处。青州太乱,大理寺便将此案交由了凉州办理。

根据凉州呈上来的案卷,钦差卫队一进入青州地界便遭了匪徒埋伏,根据尸体上伤口可以判断,匪徒使用的凶器是菜刀和斧头。

这一点倒是对上了。

于是今日这些人拿着菜刀、斧头冲下来时,他并未感到任何意外。

只是刺杀钦差的团伙,杀人手法极其残忍,卫队每人都被砍了几十刀,钦差的头颅也被匪徒砍走,至今未能找回。

等杀干净了人,才顺手把赈灾粮带走。

而今天这帮人,杀起人来畏手畏脚,与刺杀钦差的团伙不可能是同一帮人。

周权对一旁副将道:“把他们头目带到我营帐里来,我要亲自审问。”

副将应了声:“是!”说着,又看向身后尚未安顿的俘虏,“那这些人……”

周权道:“让伙夫营给他们做饭。”

“是。”

周祈安又插了一句:“他们今晚住哪儿?营寨里是不是没有这么多帐篷了?”

的确没有这么多帐篷。

凉州夜里太凉,没有帐篷,露天而睡,身弱的怕是要冻死了。

周祈安又道:“是不是得找唐兄去借?现在天都黑了,要去得赶紧去,不然他们都睡下了。”

周权一心只想求得答案,的确没想这么细,拍了拍周祈安的肩膀道:“你说得对,你和怀青去唐卓营房里借帐篷,现在就去。”

“好!”

两百多具尸体已经卸在了营寨侧后方的空地上,大家围着尸体指认,看到自己的亲人朋友便围过去嚎啕大哭。

有士兵举着火把,有士兵拿着本子挨个记录死者姓名、身份。

怀青、周祈安去了唐卓营寨借帐篷,周权则进了营帐,卸下一身厚重的盔甲,换了身窄袖口的黑色便服,戴上臂鞲(gōu),走到一旁水盆边洗了洗手。

营帐外传来一声:“将军,头目带来了。”

“进来。”说着,周权拿毛巾擦手,一回身,见副将押着六个头目走了进来。

而其中一人,便是最后带着三四百人下山,朝他扔斧头的少年。

周权走上前去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少年被两名士兵牢牢架着,被按低了头,却仍抬眼瞪着他,不肯回答。

副将道:“将军问你叫什么名字!”说着,将他按跪在地。

少年不肯回答,挣扎着要起身,士兵要动手,一旁老者便跪下来替他答道:“他叫纪千峰,父母亲人都去世了,家里只剩一个弟弟。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求将军放过他,要杀就杀了我这老东西吧!”

周权没应声,又问了句:“你们这儿最大的头子是谁?”

自古抓了叛民,不能全部屠杀,都是抓几个头目杀了了事。此时供出头目是谁,无异于合力把人往火坑里推。

周权的话没人应声,不过他也看出了是谁。

他指着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道:“把他留下,其他人都带下去。”

此人表面服从,却又有些傲骨,不卑不亢,视死如归。

士兵将其余五人带出营帐,周权则闲庭信步走过去倒了杯热茶,背对着他道:“请他坐下说话。”

“是。”说着,士兵搬了一把椅子到营帐中央,将那人按坐下来。两个士兵按着他的肩,周围又有十几士兵把手。

周权端着茶杯回过身,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孔若云。”

“哪里人?”

“青州槐南县人。”

周权走上前去将手中茶杯递给他,孔若云接过来后应了声:“多谢。”吹了一口,一饮而尽,将茶杯拿在了手上。

周权问道:“今日为何要劫军粮?”

“想带乡亲们吃顿饱饭。”

“刺杀钦差,也是你们干的?”

“不是!”

周权问什么,孔若云便答什么,不问的他也一概不说,自此为止,倒也不像有什么假话。

他又问了句:“那你可知是谁干的?”

孔若云道:“我不清楚,但大家都说是汪五干的。此人是明德山上的土匪,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你们这次劫军粮,也是效仿他们?”

孔若云沉默良久,又抬眼看向了周权。

他知道人不可貌相,清楚相由心生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但他已是将死之人,又看这位将军绝非奸佞之相,而是一身正气凛然,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才说出口。

“我们只是平民百姓,顶多因地里欠收,交不上税粮,最近又实在揭不开锅,才出此下策,和明德山杀人越货的土匪不一样。”

“但将军也知道,乱世天下,兵、匪、民如何分清?很多孩子吃不饱饭,知道山上有吃的,便常常到山上讨东西吃,有些孩子也被匪徒唆使,去干些帮他们盯梢,打探消息,或偷鸡摸狗的勾当。”

纪千峰的弟弟纪千川,也常常到山上讨东西吃。

他知道他们兄弟无父无母,几个月前,和他们相依为命的爷爷也走了,便时常关照他们。

但凡他手上还有些余粮,也会阻止纪千川跟其他孩子一起往山上跑。

但他不能用满口的仁义道德,去阻拦一个孩子在乱世里为自己寻活路。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哪怕是当小偷,当匪徒,当叛民!

而是在一个月前,哥哥纪千峰跑来找他。

“千峰跟我说,山上的二当家的告诉他,青州百姓抗税,朝廷派了十万大军前来镇压叛民。”

听到这儿,周权两腮绷紧,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拳也不由得攥紧。

“接着说。”

孔若云继续道:“他们说官兵从长安来,带了许多粮食。而青州四面环山,重峦叠嶂,人靠步行尚可穿山越岭,但车辆和牲畜绝对进不来,只能走峡谷。”

“当年修官道,朝廷也派了人四处考察,但除了那条峡谷,便没有其它选择。”

“他们说,官兵人数再多,只要在峡谷断去了首尾,中间那段就犹如案板上的鱼肉。等官兵运送军粮时,只要断其首尾,我们就可以抢走粮食,往两边山上跑。”

“只要在援军赶到之前跑掉了,一隐入市,官兵又如何能找出大家?抢到了粮食,大家平分,抢到了兵器,也能拿到山上去跟他们换粮食。”

孔家在槐南县本是富庶之家,他父亲曾是槐南县令,在任之时将槐南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卸任之后,每逢灾荒,他父亲也会往义仓捐粮,在县里颇有威望。

他是家中长子,后来父亲去世,他却未能走上仕途,家道式微。但只要他手头周转得开,他也会帮帮友邻。

孔家在县中的名声尚存,如果他肯带头,定能一呼百应。

于是山上二当家的通过纪千峰,前来游说他。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否则土匪自己为何不干?

只是他家尚有家底,都已揭不开锅了,下面镇上、乡里饿殍遍野,人相食,他们太需要粮食了。

二当家的还告诉他,只要他肯拉起队伍干这一票,可以先给他们四千石粮,让他们吃饱饭,好有力气。

四千石粮,够他们六千人饱饱地吃上半个多月。

很多人表示,哪怕劫不到军粮,为了这四千石粮也肯干这一票。吃上几天饱饭,哪怕死在官兵手上也算值了,至少是个饱死的鬼!

孔若云道:“我们答应二当家的干这一票,二当家的也如约给了我们四千石粮。我们带人去取粮,看那些装粮食的麻袋都很干净,连块补丁也没有,而上面写着‘官粮’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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