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正,武宁县外,练武场征兵处。
说来也巧,征兵的这几日天朗气清,每个人目之所及都是意气风发、守备严明的景象,不少人都快忘却了千里之外的末路穷途之哭。
曲直正有条不紊地指挥进度,远远看到齐潋三人走来,乍一看像是一家三…一家四口似的。
仔细一瞧才发现酒仟也跟来了,只是猫身险些和雪融为一体。
“主子,目前已经新征了两万六千人,多停留几天说不定能征五万人。”曲直对前景十分看好。
齐潋相信姬珩的判断,“尽力而为就好,过两日就收场吧,你趁机重编一下队伍,带着操练月余,我们就按原计划拔营,甲字营如今多少人?”
“六千人……我想把甲字营暂时交给柏姑娘带领。”
“甲字营还是曲队亲自看顾吧,柏姑娘的才智不在此处。”
姬珩对柏潇潇还是存在顾虑,曲直自由赤忱,除了齐潋以外,在她心中没有绝对的阵营之分,可不代表别人也是如此。
“对,柏姑娘跟姬小姐才是同路人。”齐潋想说柏姑娘文武双绝,但更倾向于用脑,和姬珩一样两人都是智囊。
“她是夸柏姑娘足智多谋,当为谋臣。”
姬珩看曲直神情有异,想起前几次碰到她莫名注目一张素白的帕子,遂开口补充。
“……主子平日也和姬小姐多学些措辞吧。”曲直拱手告退。
“她在说我没文化吗?”
“她是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不是!我没有!我们是清清白白战友情!”
“在诗句里,柏姑娘才是君……”
柏潇潇从营帐后走出来,看着三人一猫说笑着走远。
她是来和曲直讨论甲字营的训练方案的,现在整个人无所适从。
曲直,心悦她吗?
两相比较,明明她的身份才更像是卑微的船夫,家生死士与江湖游侠,喉舌耳目与潜龙近臣,孰高孰低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踏着同伴的尸山血海而来的她,竟然能得曲直的青眼。难道是自己的伪装本领更进一步了?
她的潇洒不过是由别人的皮囊拼凑的假面,如今也能迷惑曲直这个真侠士了吗?
有朝一日,曲直会看穿,看穿她的义气是伪饰,她的安逸不只生在敌人的血泊,还立在友人的累累白骨之上!
可她又无法控制地去想,或许曲直和其他凡夫俗子一般无二,也是被自己这副看得过去的颜色晃了眼。
她不在意自己的来路,不在意自己的性情,更不在乎自己的卑劣矫饰。
只是路过春光正好,不赏显得不知趣而已。
回去的路上,柏潇潇开始考虑换回明月馆,慢一步便慢一步。
这几日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才是幻梦一场,她就该是属于那片虚与委蛇、左右逢源的沼泽才对……
可是上天从不曾怜惜她,一回房就见到了久违的赤色箭羽。
主子有言:可以色取之。
何其刺眼……以往主子从未对她下过这个命令,她也误以为自己的价值已经远远不止于此。
一番静坐,柏潇潇还是一如往常地接受了,甚至会想她该庆幸吗?
庆幸这个命令并没有言明目标……
戌时初,武宁县,明月馆,姬珩卧室。
酒仟很早就离开了,齐潋还以为要像今天早晨一样再等半天呢。
“咳,我今日可以在此守夜。”
“只是守夜,便不必更衣了。”
姬珩细细整理床铺,余光看到齐潋已经脱下了外袍,装作不懂。
齐潋壮着胆子,从身后抱住了姬珩,头抵在肩颈暗暗提醒她早上的事情,感觉不够,还要明示。
“能者多劳,我还可以兼任教习……”
“我也擅长自学。”
“教学相长,共同进步才好。”
齐潋隔着中衣一路啄吻,从薄肩到后颈。
姬珩终于忍不住转身。
白玉细颈变作了殷红两片,齐潋抬眸,那双桃花眼也不复白日的锐利,反倒是写尽迷离。
如愿地含住,辗转研磨,舌尖描摹完了唇线又轻叩牙关。
划过上颚时,齐潋的腰腹被一双细手掐得更紧了,两人同时一颤。
“学会了吗?”
齐潋还记得克制着自己,浅尝辄止便离开,开口转移姬珩的注意力……
总之不能是一个形同客栈、人来人往的床榻。
姬珩趴在齐潋肩头,无意识地反问,“你只会这些?”
“……教你绰绰有余。”
两人都有些生硬地躺下,姬珩正想有哪里不对,就见齐潋掷了个石子熄灯。
又是一室昏暗,两人还是一起直直望着床顶,还是看不清,还是看不清也望……
姬珩终于平复了心绪,又在心里回忆了几次动作要领,转身摸索着,扣住齐潋的后颈往前一带,给齐小姐展示了一次又一次教学成果。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炭火将息,内室也浸透了寒凉。
昨日姬珩的反馈已经消灭了彼此的局促,最后二人相拥、抵足而眠。
齐潋身后袭上一阵阵冷意,将醒未醒之时把怀里的人越拥越紧,直到完全嵌入对方的曲线,满足到身心通畅。
姬珩被下巴的痒意闹醒了,一边护住齐潋的头一边向前撩开床帘,透过窗她看到了一方素白天地。
看来今日不能外出了,房中间儿的炭火也是灰扑扑的一盆死灰,她只能把棉被往齐潋背后掖了掖。
齐潋在姬珩探身的时候就被闷醒了,装着酣睡用脸蹭了蹭,散开的交领堪堪遮住两朵雪中红梅。
呼吸又激起了姬珩一层层战栗,齐潋更是浮想联翩,最后只记得有花堪折直须折,闭眼刚要纳入,右耳就被揪住了……
齐潋控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姬珩少见地心虚,“……我饿了。”
“我也饿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今日阿煜还要习字。”见她应和自己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姬珩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齐潋总算是相信姬珩没算错了,相伴的光阴的确是屈指可数!想到以后的光景,更是一脸幽怨。
“阿娘,齐将军与你同住一室吗?”
齐煜去内室给姬珩送洗漱用具,看到齐潋平躺在床上,还睁着眼一动不动。
“对,日后阿煜会多一位母亲。”姬珩并没有打算瞒下自己和齐潋的关系。
齐潋闻言,利落地起床,洗漱,穿衣,大步流星地出去把三个人的早饭一起端了回来,连门口的酒仟都分到一碟小黄鱼。
“多谢母亲。”齐煜正襟危坐,等两位阿娘先动筷。
“快吃吧,一日之计在于晨,今日也要跟阿娘好好习字~”
齐潋舀起一个馄饨送入口中,感觉今日厨房像是换了人似的,顿时食欲大振。
齐煜结束了今日的功课,板板正正地学着拱手礼告退了。
齐潋也不胡闹了,安静守在一旁,注视着姬珩收纳笔墨,梳理书目。
被松散发髻饶过的几缕青丝,随风蜷揉在青衫的褶皱之间……齐潋又想起她语气淡淡地点破两人的关系。
在那个遥远的文明里,已经没人敢想象坦白取向会带来怎样的血雨腥风,会被关进官方保育实验室,剥夺那点称不上自由的自由生育权。
这里密不通风的礼教牢笼也不遑多让,悲哀之处不是死于礼法,而是死于维护礼法的亲朋好友,更悲哀在要去殉那不属于自己的道,献唯独不庇佑自己的祭。
可就是在这片同样有毒的土壤里,生出了一个姬珩。
她不困顿也不激愤,清清白白不变形,视万物为万物……即便再来一世,不用姬珩多番试探,自己也会重新陷进去吧。
武宁县外,冰天雪地,大军营帐。
曲直吩咐下去分散训练,随后习惯性地走到了原先的观战台上远眺,被白雪刺疼了眼睛才回神。
今日柏姑娘应当不会来了。
正要下去,余光就捕捉到星点火红,幸好今日自己来了,没有让她跑空。
“那小姑娘是不是明月馆的老板娘?”
“青楼的人怎么天天来,难不成?看来这齐将军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哈哈”
“不是改为艺馆了吗?”
“毛头小子,这艺馆就是更高级的伎馆”
“我就看上这老板娘了,待会谁都不能跟我抢!”
几个痞子的言论传到了曲直的耳中,她清楚要想充实队伍总是会有这么一天,齐潋的意思是找一个最佳时机震慑所有人从而一劳永逸。
曲直从来不信机会是等来的,没有机会她就创造机会!
她多看了几眼把人记住了,招来了巡视的小队,“卸下他们的甲胄,今日这群人就在营中除名了。”
“曲副将,敢问是为什么?”
昨日新编了队伍曲直已是副将,身为百夫长的领队不免敬畏,但还是问出了口,这里面有两个人是自己的手下。
“不敬上级。”
“敢问是哪位上级?”
“柏参军。”
“如今营中不是只有姬小姐一位参军吗?”
“什么时候人员变动需要向你请示了?”
曲直低头扫视。
矮人一头的领队弯腰领命,又矮一头。
柏潇潇迎面遇上了被卸掉甲胄的十来个人,看方向是要押出大营了,她侧身让出通道,不料手中被塞了纸条,借着身形遮掩才看清了字迹。
这群人中有主子的人,自称是特地派来配合自己的,自己在主子心中的水准已经下降到和这种人一样了吗?
遇事不决就是救风尘?
既然刀剑无眼,那他有来无回也是情有可原,柏潇潇只管往曲直的方向走去。
柏潇潇装作昨日的偷听没有发生,“曲队,我新拟了甲字营的训练计划,你过目。”
“对不住柏姑娘,参军和主子对你已经有了其他安排,让你白忙一场了。”但曲直还是上手接了过来。
“无碍,能帮到曲队也是我的本意。”
“那我这就让人送你回明月馆。”
曲直还惦记着刚刚那伙人,若是在军中动手,闹大了对明月馆有害无益,可出了这扇门那就是生死由命了。
柏潇潇这头也计划回到明月馆再偷偷返程去会会那个蠢货。
两个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靠近,又心有灵犀地暂别。
“柏参军,属下送您回去。”
“参军?”
“这是曲副将说的,看来您还不知道,那就预祝柏参军步步高升。”
柏潇潇跟在这人身后离开,临近转角才回头看了一眼,曲直还站在原地。
“刚刚出去的人回来了吗?”
“回副将,已经回来了。”
曲直确认那群人彻底隔离在军营之外,立即动身从密林的一侧穿过大营,一盏茶的时间就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他们。
“曲副将!曲将军!别杀我!我和柏潇潇是同一个主子!我们也算同盟!是同盟!”
“蓄意诋毁同门,罪加一等。”
“我有内情!你不知道的内情!柏潇潇接到的命令其实是勾引齐潋!”
“那你更是非死不可了!”
和当日在明月馆地牢的柏潇潇如出一辙,曲直这次也是一剑封喉。
剑染红了坚冰,曲直垂首坐在河面之上,柏潇潇回来时就见到了这一幕。
“所有尸首都已经处理干净了,不会有人找到的。”
“谁的尸首?”
“耳目?同盟?或者说叛徒。”曲直站定和她对视。
柏潇潇不得不先稳定心神,“曲副将这是何意?难道齐将军还怀疑我们家主的诚意吗?”
“他说你的任务是……勾引齐潋。”
还真是阴差阳错,柏潇潇迟疑的心顿时就安定下来了,反而步步向曲直逼近。
“那曲副将详细说说我是怎么完成的任务?靠你传话?靠明月楼应征的姑娘?靠武陵村的猎户?”
“还是第一次见面我就已经在姬小姐面前勾引了你们齐将军呢?”
“……”
“不如实话告诉曲副将好了,我的任务是你,是取信于你,还是以色取之。”
“抱歉,是我误会了。”曲直只是习惯了,习惯第一时间去相信自己用剑问来的消息。
“不是误会,我何时单独见过齐将军,相反,和我互诉身世、对月畅饮的不是你曲直吗?”
“我废寝忘食制定策略,深夜往返的,不都是你曲直的卧房吗?”
柏潇潇一步一句,走到了曲直身前。
“曲副将不帮我完成任务吗?也是,曲副将明白自己前途无量,就这么被一个出身不堪之人拖累,谁又会甘心呢?”柏潇潇一边自问自答,一边轻抚过曲直的轻甲。
“曲直心里没有身份之别,只有人品贵重。”
“若我品行也低劣呢?”柏潇潇还在凝视曲直的眉眼,手却变了方向。
“对不住,今日是我错怪参军了,我会回去向主子领罚的。”曲直在怀里捉住了一截手腕。
曲直捡起剑也不束在腰侧,直直地走开了。
柏潇潇目送她远去,无人知悉她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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