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小甲的睡眠质量一向还可以,这晚却并非如此。
一种鬼压床似的压迫感让他差点在梦里腿抽筋。
梦境也不甚美好,邱小甲在梦境中意识混沌,眼皮像有千斤重,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无所谓,人生不会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但会有迈不完的坎儿,连梦里都是。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梦境给人的感觉很真实。
邱小甲甚至能感觉到两根冰凉的东西摩挲着他的嘴唇,甚至探进了他的嘴里,在舌沿和齿列之间游走。
好冰,一如那冷冰冰的声音。
“平凡的凡人,你虽做了多余的事,但与吾有了羁绊,从今以往后,吾……”
奇怪,他好像能听见梦里的声音?
随着意识的抽离,那声音又变得不那么真切,后面的话也听不清了。
渐渐地,邱小甲陷入深眠,记忆也趋向模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睡梦的前半段虽然不太平,后半段却无风无浪,邱小甲勉强享受了半程的安睡。
早上七点半,手机振动声与闹钟铃声齐发,唤起了邱小甲的一丝清明,把这道闹铃划走,5分钟后,另一道闹铃开始嗡嗡作响。
与上一道闹铃不同,这次还有另一道和声的加入。
“起床,快点,起床,快点。”很贴心的晨起叫醒服务,如果提供服务的不是一只鹦鹉。
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忽远忽近,就像邱小甲穷极一生无法摁掉的闹钟铃声,极度魔性。
邱小甲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半眯着眼搜索了一圈,最后对站在空调上的鹦鹉说:“你就叫吧,谁能叫得过你啊,活爹。”
鹦鹉爹似乎对这个新称呼很满意,收了声拍着翅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出门前,邱小甲发现时间比以往都充裕,心血来潮地对鹦鹉提要求:“可以跟我‘再见’吗?”
鹦鹉一言不发,像入了定,跟个假鸟似的杵在那里。
“再见?”邱小甲重复了一遍。
熟悉的沉默,熟悉的尴尬。
“好吧,我知道了。”邱小甲走出门再关门,他的适应能力一向可以。
随心所欲的小鸟真不可爱。话说为什么小鸟都可以随心所欲?
拥挤的地铁车厢,拥挤的电梯轿厢,不出意外,又是糟糕的一天。
或许还可以再糟糕一点。
刚进公司,邱小甲就感觉有几道目光在隐隐约约地窥视着他。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头发没乱,衣服没穿反,裤子拉链也是闭合的。
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周遭传来细碎的议论声,让邱小甲觉得总有人在背后蛐蛐他,他向来敏感,但总被别人说成“想太多”。
“人到齐了就会议室开会吧。”行政助理踩着高跟鞋“哒哒”走过,嘴上传达着上级的指示。
因为轮值的原因,他们公司很少有人齐的时候,每周一次的例会也是不定时开,都是提前一天通知,总之不太正式。
再正式能正式到哪儿去呢,像他这样的身份都需要参加的会,多半是没必要开的。
但邱小甲这次的感觉是错的,他甚至成为了这次公司例会的男主角,突发事件的当事人。
一口黑锅从天而降,差点给他砸晕。
“我们昨天晚上接到网信部门通知,有两条从我们这里过审的视频有问题……”会议室里,总监抬头环视着围坐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到了邱小甲的身上。
邱小甲以为总监只想找个视线的支点,与经理草草一对视,附赠尴尬一笑,便垂下眼避开了视线。
他们很少有与总监面对面的机会,总监一周很多时间都是在外面谈业务,公司的很多大业务都是总监谈成的,可谓是他们的半个衣食父亲。
也因此,在总监看来,他们部门的审核人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坐在办公室与电脑为伴,偶尔顺手拉个小业务,总业绩绝对是公司垫底,妥妥是米虫般的存在。
再小的分公司好歹还是有几十口人,有几十张嘴等着吃饭,不出去谈业务就是死路一条,这群坐班青年的综合能力还是有所欠缺。
总之就是:有问题,亟待整改。
“两条问题视频中,其中一条含有不良隐喻,说明显也明显,说不明显也不明显,入职培训怎么教你们的?拿不准的就不该放,说到底,就是做事不过脑子……”
总监从包里掏出一盒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点,而是把烟盒扔到了桌面上,轻轻“啪”的一声却扔出了惊堂木的效果。
事态似乎有些严重,但邱小甲仍觉事不关己,他昨天早早地就走了,晚上发生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对……
“说吧,信息技术部查出来昨天是谁操作的?”总监又拿起烟盒,从中抽出一根烟把玩,但并不急着点燃。
“后台操作ID是视频审核部的邱小甲。”技术部的主管说。
“不是我。”邱小甲抬起头看着信息部的主管下意识地反驳。
“ID和IP查出来都是你的。”信息部主管公事公办地说。
“我昨天很早就下班了,可以查监控。”
“你可以远程。”
“我有必要远程?”
“好好说话,注意你的态度。”
主管话一落,周围的同事开始交头接耳,但却无人制止,仿佛默许了大家就这件事进行讨论。
“我昨天把账号借给了值守的同事。”
“昨天谁值班?”
“我。”
“他借给你了吗?”
“没有,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邱小甲转身,睁大了眼瞪视着昨天值班的甄淮仁,嘴巴动了动,终究是一句质问的话也没问出口。
甄淮仁昨晚熬了夜,脸上有一层明显的灰败之色,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与邱小甲对视,不动声色地无视了邱小甲控诉般的视线。
骗子!骗子!
“不要怕犯错,是人都会犯错……按公司规定处理吧,散会。”总监一宣布“散会”,在场与会人员都像刑满释放一般纷纷逃离会议室。
邱小甲心口发酸,感觉有一口气卡在气管里上不去又下不来。
草率,荒诞。可这就是例会,仿佛只是为了坐实一个人的罪名而开,而这个人是谁不重要,只要不是“皇亲国戚”就行。
邱小甲和信息部主管两人面红耳赤的对峙成了戏剧的构成部分,或许“面红耳赤”的部分由邱小甲出演,“对峙”的部分由主管完成。
当然,重要的不是事实,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邱小甲被扣了500块工资,全公司通报批评。
他们公司总部加上所有分部,在某办公软件的组织框架上显示有1063人,而500块,不到邱小甲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却还是带来了割肉般的阵痛。
明里暗里,这件事还是会在身上留下烙印,对于“罪犯”邱小甲来说。
“看不出来啊,平时他挺老实的……”
“你还是太嫩了,像这种越是老实的,现实生活中越要提防……”
“再也不要他给我带早饭了,万一他朝里面吐口水怎么办?”
“我前几天看到一个新闻,一个平时闷不吭声的男人上班突然发疯,把同事都砍了,哎哟吓死我了……”
“有视频吗?”
“天呐,他不会也那样吧,谁来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啊……”
回到工位时,邱小甲仍能听到同事们对他的议论,当他拖着椅子坐下时,议论声中断了一会儿,随后又以一种更为委婉的音量继续进行。
或许有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又或许没有。
邱小甲本该如坐针毡,意识却开始神游。当天下班,邱小甲是第一个出公司的,无人与他争抢。
回家时,邱小甲也是什么也不做,站在窗口发呆。
裤兜里的手机传来振动,邱小甲机械地拿出手机接通:“喂,妈。”
“你弟弟要上补习班,你打点钱过来。”母亲的嗓门很大,即使不是外放,依然透过听筒在安静的房间里制造了立体环绕般的效果。
“嗯。”
“哥,我想要宝可梦滑板!”电话那头先后传来弟弟的声音,母亲教育弟弟的声音和炒菜的声音,母亲像是重新掌握了对手机的控制权,把电话挂了。
某一瞬间,邱小甲觉得自己像站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无人看到,无人关心,就这样静寂着,孤立无援。
邱小甲想自己静一静,可有的动物明显不想让他清静。
熟悉的扑腾声传来,鹦鹉滑翔加着陆一系列动作,精准地落在邱小甲面前的窗台上。
“吃饭,吃饭!”
邱小甲怀疑给它一个不锈钢碗,它都能敲起来。
邱小甲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所以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
“吃吃吃,一天到晚都知道吃!”
“把我气哭了,你现在高兴了吧!”
邱小甲对着鹦鹉一顿输出,说到后面,倒真的落下了几滴眼泪。
冲动物撒气的确不像正常人所为,可是当对着鹦鹉大声斥责后,胸中的苦闷好像真的纾解了些。
而被他斥责的鹦鹉,像受到了音浪的冲击,翅膀小幅度地张开,又向右平移了几步,像是要远离这个大嗓门,紧接着,又歪起头,又用那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
世界终于安静了。
片刻后,鹦鹉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抬头挺胸地说:“哭什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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