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预备铃像块被泡软的棉花糖，拖着黏糊糊的尾音钻进教室。最后几个啃着面包的同学踩着铃声冲出后门，值日生刚把黑板擦得泛着白印，整间屋子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喧嚣，只剩下吊扇叶片慢悠悠搅动空气的沙沙声。

熊万祺的指尖在课桌边缘蹭了蹭，塑料包边被磨得有些发毛。他盯着斜前方空荡的讲台，那里堆着一摞作业本，最顶上压着本蓝色封皮的运动会报名表——体育委员临走时拍着他的肩膀说“下午就得交上去啦”，语气里带着点没说透的期待，像颗被阳光晒得半化的水果糖，黏在他心尖上。

他数到第三声吊扇转动的声响时，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校服裤膝盖处因为久坐皱出几道折痕，他下意识伸手去捋，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又猛地缩回来，像被烫到似的。教室后排的窗帘没拉严，七月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条状的光斑，浮尘在光柱里翻滚，看得人眼睛发晃。

报名表的塑料封面被手汗浸得有些发潮。熊万祺翻开它的时候，纸页间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直直落在“男子3000米”那栏——空白的横线像道等待填充的伤口，旁边“报名人”三个字的油墨味还很新鲜，大概是体育委员昨天刚用红笔添上去的。

昨天下午体育委员那句“小姑娘家家的”突然在耳边炸开，像颗没捏稳的小鞭炮。熊万祺的耳尖腾地红了，他攥着钢笔的手指紧了紧，金属笔帽硌得掌心微微发疼。他想起自己小学时被女生们拉去跳皮筋，脚踝勾着彩色的橡皮筋，动作笨拙得像只刚学飞的麻雀；想起初中体检时，医生看着身高体重表皱眉说“得多锻炼”；想起上周体育课跑800米，他落在队伍最后，听见身后有人窃笑“跑这么慢难怪像女生”。

指尖悬在自己名字的位置，迟迟没有落下。他的名字是爷爷取的，“万祺”寓意万事顺遂，可这两个字写在运动会报名表上，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上次运动会他报了实心球，结果连及格线都没到，体育委员拍着他的背说“没事没事重在参与”，可他看见对方转身时，和旁边同学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蝉鸣，像是在催促。熊万祺抬起头，目光越过空荡荡的操场，落在围墙外那排高大的香樟树上。树叶被阳光照得透亮，绿得像要滴下来，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地响，像是有无数双手在鼓掌。他突然想起上周放学，看见长跑队的学长们绕着操场训练，汗水浸湿的校服后背印出深色的痕迹，可他们的步伐始终稳健，像一群朝着目标奔跑的鹿。

“咔嗒”一声，笔尖终于触到纸面。熊万祺的手腕微微发颤，横撇竖捺写得比平时用力许多，最后一笔竖弯钩几乎要戳破纸页。“熊万祺”三个字落在空白的横线上，像三颗突然落下的雨点，砸开了一圈圈涟漪。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两秒，心脏突然开始擂鼓，声音大得快要盖过吊扇的转动声。

他慌慌张张合上报名表，塑料封面“啪”地撞上桌面，惊得窗台上那盆多肉抖了抖叶片。手忙脚乱把表格塞进课桌抽屉时，膝盖撞到了桌腿，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捂着膝盖蹲下去，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得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

抽屉深处躺着个旧运动手环，是去年生日妈妈送的。熊万祺摸出它按亮屏幕，黑色的表盘映出自己泛红的眼眶。他突然想起昨天回家时，路过小区健身房，透过玻璃门看见有人在跑步机上跑步，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掉，却笑得很灿烂。那时候他想，原来用力奔跑的人，是会发光的。

“班长？你蹲在这儿干嘛呢？”

头顶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熊万祺手一抖，运动手环“啪嗒”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看见同桌林小满抱着个粉色保温杯站在课桌旁，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眼睛瞪得圆圆的。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周身镶了圈毛茸茸的金边，倒让熊万祺觉得自己像个被抓包的小偷。

“没、没干嘛。”他慌忙把运动手环捡起来塞进口袋，膝盖还在隐隐作痛，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刚、刚才捡橡皮。”

林小满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敞开的抽屉上，那里露出半截蓝色封面。“哦——”她拖长了调子，弯腰半截，“这不是运动会报名表吗？班长报了什么项目啊？”

熊万祺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泼了碗热汤。他手忙脚乱地把抽屉推回去，金属滑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没、没什么，”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还、还没想好呢，先不告诉你。”

林小满挑了挑眉，没再追问，转身把保温杯放在桌上，“咔嗒”一声拧开盖子。热气腾腾的水汽冒出来，带着淡淡的蜂蜜柚子味，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我报了跳远哦，”她用勺子搅着杯子里的果肉，语气轻快得像只小鸟，“上次体育课我跳了两米呢，体育委员说很有希望拿奖。”

熊万祺“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下摆。布料被拽得有些变形，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领口，那里印着个小小的小熊图案——是妈妈上周刚给买的，她说这个图案和他很像，都乖乖巧巧的。

“对了，”林小满突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刚才我去办公室，听见体育老师说，这次3000米还没人报名呢。你说会不会取消这个项目啊？我还挺想看长跑的，感觉很热血。”

熊万祺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他看着林小满期待的眼神，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写下名字时，窗外的香樟树好像在风里点了点头。“不会取消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来，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坚定，“肯定会有人报名的。”

林小满“啊”了一声，笑着说：“也是哦。”她低下头继续喝柚子茶，吸管发出轻轻的啜吸声。

熊万祺悄悄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看着窗外那棵香樟树，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口袋里的运动手环硌着掌心，表盘上的步数数字还停留在三位数，但他突然很想让这个数字变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把蜂蜜柚子的甜香吹得满教室都是。熊万祺摸了摸抽屉的位置，那里藏着他刚刚许下的秘密。3000米很长，绕着操场跑七圈半，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但他想试试——不是为了证明给体育委员看，也不是为了堵住那些说他像女生的嘴，只是突然想看看，自己用力奔跑起来，会不会也像那些长跑队的学长一样，能在风里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总是握着钢笔或者书本，指节细细的，没什么力气。但刚才写下名字的时候，指尖传来的力量感却很真实，像埋下了一颗种子，正悄悄在心底发了芽。

“班长，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林小满叼着吸管抬头看他，“是不是中暑了？我这里有藿香正气水哦。”

“没、没有。”熊万祺慌忙摆手，耳尖还在发烫，“可能、可能是天气太热了。”他拉开校服拉链，风从领口钻进去，带着点凉爽的气息，吹得他心里那块紧绷的地方，悄悄松了些。

远处传来预备铃的声音，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午休最后的宁静。熊万祺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操场，突然很期待下午的到来——不是因为要交报名表，而是因为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要为那七圈半的距离，好好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