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溜进教室时,熊万祺正把下巴搁在叠成方块的校服袖子上。阳光斜斜切过他的发顶,在摊开的班级事务表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笔尖划过"黑板报更新"那栏时,忽然顿住——昨天课间瞥见的粉笔灰渍还没擦干净,得记下来提醒负责的同学。
"咚"的一声轻响,肩胛骨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熊万祺惊得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墨点,像只受惊的小兽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还蒙着层刚从事务表上拔出来的茫然。
体育委员赵磊抱着厚厚的运动会报名表,胳膊肘随意地搭在后排同学的椅背上,校服外套松垮垮系在腰间,露出里面印着篮球队号的黑色T恤。"班长大人,忙什么呢?"他晃了晃手里的表,纸页翻动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蝉鸣,"这都快截止了,咱们班还有好几个项目空着呢。"
熊万祺的视线落回事务表上那个突兀的墨点,指尖下意识地蹭了蹭,却把晕开的墨痕抹得更大了些。"在对上周的卫生评分,"他小声解释,视线又飘向赵磊怀里的报名表,"长跑项目报了几个人?我记得体测时王浩...""
"哎哎,先别看别人了。"赵磊笑着打断他,伸手在报名表上敲了敲,"说起来,班长你这次也得出出力啊。"他眼珠转了转,忽然拍了下手,"要不报个跳绳?一分钟单摇那种,轻巧活儿,正好适合你。"
风从走廊钻进来,掀起事务表的边角。熊万祺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跳绳?"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额前的碎发跟着晃动,"可是..."他的手指点在事务表旁空白的草稿纸上,那里用铅笔写着几个潦草的名字,"3000米长跑还差两个人,去年就是因为缺人被扣分了。"
"哎呀,那有什么要紧。"赵磊的声音漫不经心,他随手翻着报名表,指尖划过"女子800米"那栏,"小姑娘家家的,跑那么远干嘛?晒黑了多不好。"
这句话像颗被遗忘的图钉,猝不及防地扎进空气里。
熊万祺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收紧,金属笔杆硌得指节泛白。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墨汁争先恐后地从笔尖涌出来,在"班级后勤安排"那行字旁边晕开个深色的墨团,像朵骤然绽放的墨色花。
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从耳根蔓延到耳廓,像被夕阳染透的云絮。血液仿佛瞬间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全沉到喉咙口,堵得他发不出声音。赵磊那句"小姑娘家家的"还在耳边打转,每个字都带着轻飘飘的重量,压得他舌尖发麻。
"我、我..."他慌忙抬起头,想反驳的话在舌尖滚了好几圈,却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的,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细若蚊蚋的几个字,"我是男生..."
声音小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吹散。赵磊像是没听见,又或许是根本没在意,已经转身朝前排走去,嘴里扬声喊着:"李萌萌!你上次说要报跳远的,表还没填呢!"
教室里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熊万祺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视线直直地落在赵磊晃动的背影上,直到那个穿着黑色T恤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才慢慢低下头。
"小姑娘..."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指尖在钢笔杆上反复摩挲,冰凉的金属触感没能压下耳尖的热度,反而让那片红更烫了些。
钢笔是去年生日时同桌送的,银灰色的笔身上刻着细小的星点纹路,据说是同桌跑了三家文具店才找到的"最符合班长气质"的款式。此刻被他攥在手里,笔帽上的金属夹子硌得掌心发疼,却怎么也松不开手。
前排传来翻动书本的沙沙声,后桌的两个男生在讨论篮球赛的战术,靠窗的女生们正分享着新买的桂花味护手霜——世界明明还是老样子,熊万祺却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个透明的玻璃罩里,所有声音都隔着层模糊的屏障,只有那句"小姑娘家家的"清晰得刺耳。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被认错。
去年冬天值周,他穿着宽大的羽绒服站在校门口检查红领巾,有个一年级的小豆丁仰着红扑扑的脸蛋,甜甜地喊他"大姐姐好"。当时他还笑着蹲下去,指了指自己胸前的校牌:"我是哥哥哦。"
可这次不一样。赵磊是同班同学,是每天在教室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那句轻飘飘的话里藏着的漫不经心,比任何刻意的调侃都更让他无措。
熊万祺把脸埋进臂弯里,校服布料上还留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还在发烫,像揣了两颗小小的暖手宝。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事务表的边角,把原本平整的纸页卷出了圈淡淡的褶皱。
"喂,你的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指尖捏着张被揉得有些发皱的运动会报名表。熊万祺猛地抬起头,撞进同桌林溪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体育委员刚才扔过来的,"林溪把表放在他桌上,视线扫过那张被墨团弄脏的事务表,"看你对着空气发呆,被点名了都不知道。"
熊万祺的脸"腾"地又热了几分。他慌忙把报名表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指尖不小心碰到林溪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我没发呆..."他小声辩解,眼睛却瞟向别处,不敢看对方。
林溪挑了挑眉,没戳破他的谎言。他弯腰从桌肚里拿出水壶,拧开盖子时余光瞥见熊万祺正盯着报名表上的"一分钟跳绳"发呆,手指还在钢笔杆上磨来磨去,耳尖的红还没褪下去。
"报这个?"林溪指了指跳绳那栏,"你上次体测不是跳了满分吗?"
熊万祺的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可是..."他咬了咬下唇,声音低得像在叹气,"赵磊说...说..."
"说什么?"林溪凑近了些,桂花味的风从他敞开的窗户溜进来,拂动了熊万祺额前的碎发。
"说我是..."那三个字像块烫嘴的糖,怎么也吐不出来。熊万祺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轻轻掐着掌心,"说我像小姑娘..."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听起来像在撒娇似的,多难为情。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桌子底下,脖颈处的皮肤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只有远处传来值日生擦黑板的摩擦声。就在熊万祺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烧起来时,林溪忽然轻笑出声。
"他眼睛大概被篮球砸了。"
熊万祺惊讶地抬起头。林溪正靠在椅背上转着笔,阳光落在他嘴角的梨涡里,漾着点促狭的笑意。"上周三体育课,你绕操场跑圈的时候,不是把赵磊甩了半圈吗?"他慢悠悠地说,"当时是谁喘着气说'班长你这体力也太离谱了'来着?"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熊万祺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天跑完步,赵磊扶着他的肩膀直喘气,脸涨得通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虽然确实比班里大多数男生细些,但也不至于...
"而且,"林溪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你头发比上次剪短了,看着很清爽。"
熊万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的温度,很轻,像羽毛拂过似的。耳尖的热度慢慢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种陌生的、痒痒的感觉,从头皮一直蔓延到心底。
"真、真的吗?"他小声问,眼睛里还带着点不确定的怯意。
"当然。"林溪点头,忽然从笔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放在熊万祺的事务表上。是颗柠檬味的,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过话说回来,"他话锋一转,指着报名表上的3000米项目,"其实我觉得你报长跑挺合适的。"
熊万祺愣住了。"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惊讶,"可是我从来没跑过长跑..."
"试试嘛。"林溪拿起那颗柠檬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上次体能测试,你的耐力是全班最好的。而且..."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笑意,"让赵磊看看,咱们班长到底是不是'小姑娘'。"
最后几个字被他说得带着点戏谑,却奇异地没有让熊万祺感到难堪。反而像是有股暖流淌过心底,把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冲散了。
他看着林溪亮晶晶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事务表上那个被墨团弄脏的"3000米"字样,忽然觉得那团墨渍也没那么碍眼了。指尖在钢笔杆上轻轻敲了敲,冰凉的金属触感似乎也变得温和起来。
窗外的桂花又落了些,飘在窗台上,像撒了把碎金。熊万祺拿起钢笔,在报名表的"男子3000米"那栏,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时,带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
写完抬头,正好对上林溪带着笑意的目光。熊万祺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又很快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笔,耳朵却悄悄地红了——不是因为难堪,而是因为心里那点偷偷冒出来的、甜丝丝的雀跃。
远处,赵磊还在教室里穿梭,喊着同学们的名字。阳光穿过走廊,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条温暖的河。熊万祺把那颗柠檬糖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他想,或许这次运动会,会有点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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