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皇城】后果

“休长歌。”

那名受伤的男子靠上墙,他的名字被这人在唇齿中过了一圈,然后喃喃重复了一遍。

休长歌回身时,这人的身影还清晰,可一阵风吹过,便倏然飘远,慢慢变得朦胧不清。

休长歌一愣,原处只见冷风游荡。

他还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听一声巨响:

‘砰——’

烟火猝然升空,盛开时点明了半个天际。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光亮里褪色、飘远,成为过往与回忆。

……

四年后。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

戏词咿咿呀呀起,秦腔唱法百转千回。

戏台下八仙桌数张,左右皆置梳背扶手椅。听客亦有数人,各个在扶手椅中翘着双腿点脚尖,随着戏词摇头晃脑。

茶馆的小二在其中穿行,给他的听客老爷们挨个满上茶。

行到其中一人身后时,手上茶水还未倾出,忽地从旁被人伸手轻轻止住了。

来人眉眼如画,口若涂脂,一截发带从后垂到肩前。

“嘘——”

他抬手,也不说话,只将食指压上唇,做了个嘘声手势,然后将小二手中的茶壶轻轻拂了去。

小二僵直地看了看这人身后跟着的一群金甲侍卫模样的人,咽了口口水,不敢做声。

“下去吧。”

那人低声道,朝他摆了摆手。

小二不敢多问,弯着腰点着头就退到了一旁。

茶壶到了那人手上,他站在那位闭着眼听戏的听客身后,微揽衣袖,然后慢慢将茶水倾倒出壶口。

茶水泄进茶盏,声音清透,热气亦蒸腾而起。

休长歌慢慢将茶水斟满,然后看了看那位听客搭在桌上的手,壶口一转方向,对着他的手指毫不犹豫的浇了下去。

“啊——!”

那听客霎时间从座位上弹起,旋即勃然大怒:“该死该死该死!瞎了眼的东西,竟然敢把茶水倒在本大人——”

话音戛然而止。

他勃然大怒了一半,然后措不及防地哑火了。

“休、休长歌……”

休长歌的脸在热气后头朦胧不清,但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这个瘟神。

茶馆中其他听客被这变故惊动,戏台上的伶人也一时呆愣,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嘘,”休长歌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做派,抬手压唇,“别紧张。”

他带来的人已然拔出长刀,将要起身的人挨个重新按回了座椅中。

休长歌绕进了刚才那位听客的位置中坐下,端起那盏他亲自斟满的茶水,吹了吹热气,“杨大人,真巧。”

杨子望年过半百,面对这个不及他一半岁数的年轻人却反常地抖如筛糠,‘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长、长歌大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杨大人此刻应该在江口剿匪吧。”休长歌慢吞吞地打断了他。

“匪呢?”

轻飘飘两个字落下,杨子望汗如雨下。

休长歌学着他刚刚的模样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晃了晃脚尖,然后漫不经心饮下一口热茶。

“知道你给我捅下了多大的篓子吗?我在后边火急火燎的抓人,你在这儿品茗听戏。”

休长歌说完似是自己都笑了,轻嗤一声,“你觉得合适吗?”

杨子望低头睁大了眼,不知如何答话。

在他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休长歌的半截身子,到端茶水的一只手往上就看不见了。

休长歌慢慢放下了二郎腿,然后手肘撑着膝盖,慢慢低下了身。

那张艳丽似鬼的脸出现在眼前,杨子望想躲,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说话。”

休长歌在他的视线里说。

杨子望惊惶又徒然地后退,口齿不清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休长歌抓起他的头发,逼他抬起脸来,“你只是收了那匪首一点钱财,将人放走了,对不对?”

杨子望咽了口口水,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一个劲地求饶。

休长歌的声音温吞:“可你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杨子望不知道。

但他看见休长歌幽幽抬起手,拉开衣领,露出了脖颈上缠绕的一截惨白的绷带。

杨子望脸上的血色在看到那截绷带的一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顿时连求饶都卡在了喉咙里。

“匪首潜入驿站,一刀下去,差点要了我的命。”

休长歌放开衣领,声音挨在耳边如冰棱刺骨:“我该怎么处理私下受贿的杨大人呢?”

“!”

杨子望恍然回神,一把抓住休长歌的手,霎时间声泪俱下:“大、大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收钱事不是我干的啊!大人明察、大人明察!”

休长歌烦躁地直起身,堵了堵耳朵,重新靠回座椅中。

“拉下去。”

他说着,又端起茶盏。

“是。”

侍卫应了,将人堵住嘴拖出了茶馆。

休长歌将茶水一口一口喝完,然后在满堂惊诧中起身,走时顺了一位听客盘中的两颗花生,笑道:“抱歉,扰了诸位雅兴。”

他又朝台上伶人挥了挥手,“继续唱吧。”

他风一般带着人来,又风一般带着人去。

“……”

伶人惊惶不已,听客亦惊疑不定。

直到茶馆老板出来,摆手让伶人继续唱,气氛才又如常起来。

但台下窃窃私语止不住:“那是谁啊?如此大的阵仗。”

一人惊奇:“你不知道他?他现在可是陛下跟前最得意的人了。”

那人闻言,顺着话头想了想:“陛下……他是休长歌啊!?”

他想明白后脸色大变,差点拍桌而起:“他不好好待在皇城享福,来我们东城作甚啊?”

闻言,又有人凑上前来闲聊:“皇城江口的匪徒逃窜,人追着匪徒来的呗。”

“要命,你们刚才都看见了吧?还挨了一刀呢。他要是死在东城,陛下不得让东城陪葬啊?”

“哪有那么夸张。”

“话本里都这么写的。”

“拉倒吧。”一人磕着瓜子。此时台上的戏已无人在听了,各个伸长了脖子听那三耳朵闲话,津津有味。

“据说几年前,休长歌家破人亡,投了三皇子府上。后来三皇子登基称帝,这休长歌便愈加春风得意,都说他是陛下身边最忠心的狗呢。”

“狗又如何?那可是陛下的狗,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谁说不是呢?陛下极为看重休长歌,就是寻常官员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的。”

那人闻言,‘哼哼’笑了两声,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瞧瞧,这狗当的多金贵。”

话落,众人皆笑,又恰逢戏曲到了**,赢得满堂喝彩。

……

“大人,陛下传来口谕,请您即刻回城。”

休长歌刚进马车,屁股还没坐稳呢,就听见这样一句。

他沉默片刻,然后从马车的软垫上拿起他看了一半的书,翻到先前折页,躺下了身。

“是谁把我受伤的消息传给了陛下吗?”

他这样问。

倒是听不出生气,但这位主儿向来喜怒无常,一时之间也没有人敢答话。

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陛下还是皇子时王府的侍卫领班,小陛下几岁,但与陛下一同长大。后来陛下登基,他就被指派给休长歌,成了休长歌的近卫。

他叫曲言。

曲言策马上前一步,撩开马车窗帘道:“长歌,不要任性。你明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陛下只会比我们更清楚。”

任性?

休长歌轻笑,慢吞吞地翻了一页纸张,“不会,我早就过了任性的年纪。”

他将一只手垫在后脑下,声音随意散漫:“幼稚的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放心好了。”

曲言眯着眼看了他许久才放下车帘,然后隔着车帘撂下一句:“你最好是。”

他话落使了个眼色,派了几个人严严实实跟在马车周围。

倒不是曲言非要严防死守,而是休长歌这个人,他不正常——他总要寻死,不止一次。

陛下发现后动了大怒,也将人锁起来好长一段时间。

休长歌自己倒是没什么事,陛下却吓得不轻,从那以后到哪都要派人处处留心、事事留意,风吹草动都要立刻汇报,捧的跟什么似的。

这次的匪首一刀子下来,陛下那边接到消息,又不知道该在皇宫急成了什么样。

休长歌注意到了车外的动静,没理,垂下眼继续看他的书。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自古皆有死……”休长歌眼睛发酸,将书合在胸口,缓缓闭上了眼。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回忆中的姑娘依然鲜活,脸颊和嘴唇都是有血色且红润的。

她指着书本告诉休长歌:‘这句话的意思是,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要为遗憾而哭泣。’

休长歌那时年幼,没怎么听她说话,满眼只有她的耳坠子光泽不如从前了,该给姐姐挑一对新的耳坠。

于是他也没听到接下来那句:

‘秧秧,不要哭泣。’

当时的记忆模糊不清,却在时隔多年后层层浮起。隔着阴阳与时间,温和却无比沉重地,一下一下敲击在他的胸口。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自古以来都有死亡,谁能不为这遗恨而默默哭泣?

出自南北朝江淹的《恨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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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皇城】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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