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里的空气凝滞而冰冷,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气息。光线惨白,均匀地洒落在每一个角落,照得金属柜门和地面泛着森然的光。
凌耀从未想过,她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苏临月。
那张脸依旧清丽,甚至因为死亡的降临而褪去了所有情绪,显出一种近乎剔透的平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她生前总带着一种冷清又温润的气质,像一块上好的暖玉,此刻却只剩下玉石本身的冰冷和坚硬,再无半分生机。
凌耀站在一旁,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却像是被钉在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她从未如此仔细地、长久地注视过苏临月。原来她的眉峰是这样的弧度,原来她眼角有一颗极淡的小痣,原来她的唇形…在不说话、不冷笑的时候,是这般柔软的模样。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凌耀惯常的冰冷外壳,让她心脏疼的厉害。
就在这时,旁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打破了这死寂的凝望。
“姐姐!!”
苏临云像一阵风般冲了进来,脸色惨白,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看到停尸床上的苏临月,整个人几乎崩溃,踉跄着扑过去,却被工作人员拦住。她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盈满了无尽恨意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凌耀,声音因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而扭曲变形:“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姐姐!”
“临云!胡说什么!”苏明远脸色一变,急忙呵斥,试图维持场面。
然而苏临云仿佛根本没听见,她挣脱开工作人员,一步一步朝着凌耀逼近,眼中燃烧着毁灭的火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为什么?!我姐姐她已经答应你了,她说了会跟你离婚,她什么都不要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为什么非要逼死她不可!”
薇薇安立刻上前一步,如同一堵坚实的墙,挡在了情绪失控的苏临云和凌耀之间,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苏家三小姐,请你冷静。注意你的言辞。”
见状,苏明远又急又气,对着旁边只知道捂着脸哭哭啼啼的柳美凤低吼:“还愣着干什么,把她拉回来!别让她胡说八道冲撞了凌总!”
柳美凤被吼得一抖,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喃喃自语,“我可怜的女儿啊…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怎么就没了……早知道、早知道有今天,当初还不如不高攀…不享这个福啊……”
苏父见她指望不上,又瞪向一旁眼睛发红的苏临风:“临风!去把你妹妹拉回来!”
苏临风猛地抬头,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愤愤地骂了一句:“草!没那个富贵命就别逞强啊!笨蛋!短命鬼!”说完,竟直接冲出了太平间。
苏明远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自己上前,用力箍住还在张牙舞爪的苏临云,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警察都已经定性了是意外交通事故。你朝凌总发什么疯!还不快道歉!”
他又急忙转向凌耀,脸上挤出讨好的、卑微的笑容:“凌总,对不起,对不起!小女她是伤心过度,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凌耀却仿佛没有听到苏父的道歉,她的目光从毫无生气的苏临月脸上移开,缓缓扫过状若疯癫的苏临云、哭哭啼啼的柳美凤、以及满脸算计惶恐的苏明远,最后重新落回那具冰冷的身体上。
她开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在这冰冷的空间里掷地有声:“遗体,我要带走。”
苏明远愣住了,脸上的悲伤变得尴尬又为难:“凌总,这…不合规矩吧?临月她毕竟是我们苏家的长女,按理说,应该葬入我们苏氏的家族墓群。”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凌耀打断他,眼神冰冷锐利,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不可以!绝对不行!”苏临云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扑过来,“你不能带走我姐姐,凭什么?!她已经死了你还不放过她吗!”
柳美凤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哭喊声更大了:“不行!我不同意!我的女儿啊……活着被你凌家摆布,死了难道还不能回家吗?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凌耀对苏家母女的哭闹置若罔闻,她的目光只锁定在苏父脸上,那目光里带着冰冷的审视:“想好你的条件。”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明远耳中,“想好了,再通知我。”
苏明远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听懂了。凌耀不是在抢夺遗体,她是在用他无法拒绝的利益,来交换苏临月的归属权。
一瞬间,权衡利弊几乎成了他的本能。女儿的遗体与凌家可能给出的、足以让苏家更上一层楼的巨大利益……他的犹豫仅仅持续了几秒。
凌耀不再看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再也不会睁开眼的脸庞,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喧嚣。薇薇安紧随其后。
身后,传来苏临云绝望的哭喊和柳美凤更加凄厉的嚎哭,以及苏父低声的、试图安抚却又苍白无力的劝解。
两天后。凌家私人墓园。
这里地势较高,俯瞰着整座城市,却又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天空是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家为苏临月举办的葬礼,凌耀没有出席。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真正的她,在这里。
一座新立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冰冷、光滑,上面只简洁地刻着“苏临月”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没有称呼,没有挽联。
凌耀独自一人站在墓碑前,一身黑色大衣更衬得她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冷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写满疲惫的额头。她手里拎着一瓶酒,是苏临月在别墅里最常喝的烈酒。
凌耀缓缓蹲下身,拧开瓶盖,将澄澈烈性的液体缓缓倾倒在冰冷的墓碑前。酒液渗入泥土,散发出浓烈辛辣的气息,仿佛试图用这种灼热的方式,温暖地底的那份冰冷。
“为什么。”
她开口,声音低哑,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像是在问墓碑下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是在用这种方式…”
“报复我吗?”
“我把你强行留在这里,葬在凌家的地方,你会更……恨我吧。”
她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还难看。
“无所谓。你本来就恨我。”
“谁让我们还没离婚呢。”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一种无奈的羁绊。
沉默了片刻,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几乎变成了呢喃,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临月,那天的事……我调查清楚了。”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你应该生气的,应该恨我的。”
“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是我害了你。”
最后这句话,轻得如同叹息,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一行湿热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
“对不起,苏临月。”
她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酒味的空气,转身,看向旁边并排而立的另一座墓碑。
那座墓碑明显更久远一些,上面并排刻着两个名字:凌韵、林漫漫。
那是她的母亲,和母亲的伴侣,她另一位母亲。
凌耀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许,却也更加哀伤。她看着墓碑上母亲们温柔的照片,轻声说道,像是祈求,又像是托付:“妈妈,母亲…”
“请你们,帮我照顾一下她。”
“她是……我的妻子。”
风更大了,吹得她大衣下摆猎猎作响,吹得松柏呜咽不止。空旷的墓园里,只剩下凌耀一个活人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寂,那么无依无靠。她终究,还是把她永远地“囚禁”在了身边。
以这种最绝望的方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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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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