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怪苏老院首动气。
贵主的病情,他们父子俩比谁都清楚。往狠了说,她出了这宫门,能不能再自己走着回来,那都是说不准的事。正因如此,当初礼部腆着脸跑到苏府上,就差没抱着苏远志的大腿哭求他跟着去源华城的时候,苏家父子虽然面上犹疑,心里却那叫一个正中下怀。
苏方海坐镇太医院,如今新帝继位,那他就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地伺候着慕容恂,再往下排,也还有太后和皇后两位后主。皇贵太妃出宫一行,苏老大人很明白,他自己是跟不出去了。
——所以才派了家里的兔崽子上阵。
苏老院首本来盘算得很好:他家那崽子,就算再怎么不着四五六,至少家传医术还是用心学过的。让他跟着贵主去,万一有什么意外,就算没有七分把握,保底三分再送她回宫总能做到了吧?
可是……擦,万万没想到……
“……劳资就不该高估了你!”
一想到刚才切中的那个脉象,苏老院首的太阳穴就突突直跳,看着自家那败家玩意儿,起脚又是一踹:“你这些年的医术,都特么给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好好一个人……玛丹,至少是还剩半条命的人,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只剩一口气没断了呢?
苏老院首咬牙切齿:“劳资让你照顾人,尼玛,你就给劳资照顾成这样?”
苏远志一边揉着屁股,一边低声嘟哝:“……说得好像你跟着,就能照顾得比我好一样……”
“啥玩意儿?!”
艾玛,这都多大把年纪了,老爷子耳朵怎么还这么尖?
苏远志立刻放下手,腰板瞬间挺得笔直:“我是说,儿子学艺不精,医术还上不得台面,给您老人家丢脸了。”
哼!
老院首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句:“这听着还像是人话。”
……我去,刚才不是人话的那些,您老还不是每一个字都听懂了?→_→
想是这么想,苏远志却低眉顺眼,默默挨训。
——别开玩笑了,就老爷子那脚劲,再挨第三下就真心是他在犯蠢了。
而且……
苏远志心中无声长叹。
而且,他家老爷子也没有说错。无论当时是什么情况,贵主出事,就是他这个随行太医没有尽到本分。老爷子今天就是活剥了他,那也是应该的。
——是他愧对先帝嘱托。
自以为四下无人,苏家父子掐架掐得简直是忘乎所以,乐在其中(……)。苏老院首咂摸咂摸嘴,总觉得有点没尽兴啊,眼睛无意识地就开始张望。
“苏老大人这是在找什么呢?”
“找板砖,不然木棍也行”
这宫里人就是太勤快,地上这么干净,别说砖头了,咋连个小土坑都没有……啧,老爷子现在要寻摸个趁手的兵器,才好动家法啊!一点都不体贴老人家!
哼、唧!!
苏老院首大为扼腕。
不过这腕还没扼到一半,他突然就反应过来了:刚才……是不是有人和他搭了话?
转头,几步开外,来人一身武将官服,面上笑容却很和气,发须泛了灰,身形却俊挺劲瘦,乍看上去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架势。只那腰间悬挂一把长剑,形式古朴,剑鞘乌黑,明明藏锋于内,却硬生生又透出了逼人气势。
夏朝规矩,皇城之中,武将自当解剑。凡携兵刃入宫者,视为贼逆,禁卫可将其就地斩杀。而先帝纵横四海,对昔年袍泽多有封赏,其中唯一人获此殊荣,上朝入宫,皆可佩剑。
——兵不解刃,伴于帝侧,足可见先帝信重。
目光自那剑身上一晃,苏家父子当即行礼道:“下官见过李老将军。”
——李赫李老将军,乃先帝同袍,随同征战数十载,战功彪炳,后接掌北衙禁军,居一品衔,实为肃武帝当之无愧的心腹重臣。
苏方海神情恭敬:“未曾想在这偶遇,方才……真是让老将军见笑了啊。”
“哪里。”李老将军不以为意地笑,“我也只是顺腿闲逛罢了。毕竟到这个年纪,一坐久了啊,哪哪儿都不舒坦。这不,圣上见我在御书房有些坐不住,打发我出来晃两圈。”
这口吻很是平易近人,闲话家常一般,听着就让人心生亲近,三两句就交代了自己出现的前因后果。
苏远志却暗自挑了挑眉。
——这么偏僻的暗角,到底是要有多“顺腿”,才能刚好在这里偶遇他们父子……
苏方海却只做寻常,笑着道:“老将军这话就说得谦虚了。您的身子骨,硬朗得很,比着我这把老骨头可要好太多了啊。”
“您这精神气不也极佳?”李赫抚须而笑,自然而然地把话接了下去,“既说到了这,我还真有事要拜托苏院首。您看,我这肩上的旧伤……”
待到李赫回返御书房时,今上一见他,忍不住就要打趣:“老将军可是躲懒了啊,这么半天,莫不是把整个皇宫都逛了一通?”
李老将军忙不迭告了罪,把自己撞见苏家父子的事情解释了一遍,顺嘴又道他是旧伤作祟,这不,一偶遇良医,立刻就厚着脸皮缠上去了,只把苏老院首烦得够呛,最后纠缠他不过,只好答应晚些时候去将军府为他医治。
他言语轻松,说得又有趣,逗得新帝都笑出了声。
******
已是将近夏末的时节了,日头依旧是火辣辣的灼热,清晨与夜晚却已有了细微凉意。
这一日,天还未亮,倚桐宫的洒扫太监却已起了身。昨夜落了场大雨,太妃寝殿前却正栽着几棵苍松翠柏,这一阵风吹雨打的,少不了他们赶早收拾。虽说贵主闭殿静养,今天也不一定能现身,宫人们依旧没有偷懒的打算。
太监小秦子一边清扫树下落叶,一边看着这常青松柏,不禁感慨贵主当年的盛宠。
倚桐宫人都知道,贵主不耐热,甫一入夏就要用冰。先帝宠她,自然什么都先紧着懿贵妃,只是她整日整日地呆在殿中,抱着冰雕就不肯放,有时接连几天都走不了几步路,懒怠得简直可怕。先帝怕她身子受不了,哄着劝着她出门,懿贵妃要不就是含泪控诉君上不疼她了,要不就是抱着门框不撒手。
有一次先帝被气得狠了,竟是把人扛在肩上,这才带着懿贵妃出了殿门。
肃武帝是什么样的人?
他想做的事,少有做不成的时候。眼看着懿贵妃就要懒成精了,先帝实在无法,最后竟从乾宁宫移来了这些松柏,树冠如云,栽在贵主的寝殿前,硬是为她铺就出一片凉荫。
难伺候的主这才开心了,总算愿意抬抬玉足,清晨傍晚的,绕着树荫打上几个圈。
——小秦子私下听人说过,那些树,种在乾宁宫已逾百载了。
“……一向是这么耗费心思的……若是知道她又病上了,只怕先帝……”
小秦子心中暗想,只是还未想完,突然就听见“咯吱”一声,闭合三日的殿门竟豁然开启。
小太监下意识抬头。
——门扉轻敞,视野渐清,一身月白宫装就现在眸中。贵主慵懒到未曾挽发,青丝散落一肩,如宣纸上行云流水般泼洒的墨。许是久睡方醒,她轻敛了眉目,眼眸也半睁半合,让小秦子看得一愣,突然想起了贵主珍藏的一副美人春睡图。
那是先帝的御笔丹青。
画时,贵主正卧于树下软榻,眉眼恬静,沉沉入梦。先帝坐于一侧,见他这个小太监凑巧经过,竟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得前来。小秦子已经竭力放轻了动作,可也只是走出两步,先帝又手掌一摆让他停下。
【取笔墨来。】
从来不苟言笑的肃武帝,比着口型,用着手势,这么吩咐了一个洒扫太监。
——先帝惯用行草,张狂恣意,笔走连云。而在此之前,小秦子从不知道先帝竟也擅画,工笔更是精致,春睡图中的美人好梦正酣,却仿佛下一瞬就会掀起眼帘,目光灵动地对着你,勾唇轻笑。
小秦子脚下还有未干的雨水,他却干脆地跪下:“贵主金安。”
“……嗯?”
这才察觉到殿前有人,皇贵太妃眼睫一颤,再一颤,仿佛是费力挣扎过了,这才抬了抬眼:“……啊,是秦芥啊。”
倚桐宫里,洒扫太监也要讲究个内外分工。
——贵主觉轻,受不得惊扰,作息又不定时,有时殿外稍微动静大一点,她转头就会从榻上蹦起来。寝殿外的洒扫来来回回换过不少人,却始终只得一个秦芥,手脚利落,做事妥当,竟从不曾惊醒过她。
为此,向来是甩手掌柜的懿贵妃还曾破例,亲自开口赏过他一回。
“起来罢。”
叫了声起,皇贵太妃搭住青芽的手,月白一晃,她迈过殿门,眼波轻摇着环顾出去:“……哀家就说,昨夜听见了雨声。”
“三更时落的。”青芽顺口接话,“雨后微凉,您该记得添衣。”
……呵呵。
敢情这大夏天的,被迫套成粽子的那个人不是青郎你……
皇贵太妃权当自己没听见。
她睡了三天,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生了锈,实在是躺不住了。好不容易熬过这一次病发,自觉定有后福的尹南烟一早醒来,立刻闹着要起身。青芽见她精神不错——都有力气胡搅蛮缠了,也就没说什么,伺候她梳洗更衣。
长发未束,行走间细微摇动,皇贵太妃脚步迈得不大,一点一点地向前,好在女官耐性好,两个人乌龟慢爬似的挪了半天,总算是挪到了树下。
皇贵太妃沉默片刻,伸手,她的指尖莹润,落在斑驳的老树上,像是凝结的琥珀。
“……哀家昨晚做梦了。”
尹南烟弯了弯唇,也不在意秦芥还未退下,自顾自地道:“梦见风大雨大,电闪霹雳的。这满宫的树,只有这棵苍松遭了秧,一个闪电下来,正正劈中了它,倒地时轰的一声……”
小秦子捡拾枯枝的手一顿,只是一瞬,又继续收拾起地上落叶,不知不觉间就走出很远。
青芽却还稳稳地扶着尹氏,闻言,脸上连一丝变化也没有,很快接道:“然后呢?”
“……然后啊……”皇贵太妃笑意更浓,她面色虚白,气息清浅,语气却陡然轻快起来,“然后,这棵树就倒了啊,焦黑焦黑的。哀家不死心,守了它一个夏天。初秋时,果然在腐树上长出了新芽……”
青芽见她停顿,立刻心领神会地问道:“枯木逢春,可是又开出了花?”
皇贵太妃斜睨女官一眼:“哀家就那么不切实际?”
不切实际的贴身女官:“……”
怎么办,突然觉得被鄙视了……
“好不容易逢个春,光开花算什么好汉?”皇贵太妃忽然双眼发亮,双手握拳,“得长蘑菇!艾玛,必须要长蘑菇才行啊!不长蘑菇的枯木不是好庄稼!”
……谁告诉你枯木也算庄稼的?不要因为人家之前被雷劈过,就擅自给更改物种啊娘娘!!
女官木着一张脸,昧着良心道:“……主子当真注重实际。”
“是吧?”被冷面·青郎夸奖了,病后的皇贵太妃当即捂了脸,高兴得不得了,“哀家也这么觉得!”
“……”
青芽抿紧了唇,再也不想搭理她,视线就不着痕迹地飘了出去。
突然间,前任内司眉间轻蹙。
——远处拐角,有人身着宫女服色,正默默向着这里俯身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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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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