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宗法司是什么地方?

皇亲贵胄,说到底,也不过只是血肉之躯。既是凡人,那彼此之间总有摩擦,权势家世又都是摆着的,一旦闹起事来比平民还不好收场。为此,太、宗时始设宗法司,一平宗亲恩怨,二断皇室秘案。

换言之,若是开了这内审,无异于给出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太妃遇刺一案,乃皇族中人所为。

而与她有如此深仇,手下刺客更是剑纹驺吾的人,数遍整个夏朝皇室,又哪里还有第二个?

皇贵太妃默默挠了挠墙。

玛丹,这是逼着哀家当众和人翻旧账的前奏啊……

“既然交到了皇帝手里,无论是什么案子,自然都是由皇帝做主的。”想是这么想,尹氏却神色安稳,平静得都带了些倦怠,“什么时候开审,若是要哀家到场,也只管差人来倚桐宫就是了。”

这回答显然很合慕容恂的心意。

新帝当场对太妃颔首致谢:“朕先谢过懿母妃体谅。”

皇贵太妃心内呵呵,脸上慈爱:“应该的,应该的。”

她被太后握着手,站在今上的面前,神情和煦,说话的语气更是异常柔和。要不是身子不允许,尹南烟都想冲上去摸摸新帝的头,张嘴喊上一声“我的儿啊”……

——不就是给人添堵嘛,说得好像哀家不会一样→_→

时辰已晚,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太后看看尹南烟的面色,显然不打算再耗着她:“这许多天,你肯定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罢。”

皇贵太妃坚持着谢了恩,行礼时腰身弯折,纤如束素,冠服竟狠狠地削出一个弧来。这时才得以上前的青芽,陪着尹氏一同跪安,她也是身姿纤细的女子,可往皇贵太妃身边一立,竟越发显出了尹氏身形之单薄。

——仿佛风一吹,转眼间就要散成了虚无。

“……这样子,看着让人不落忍。”

眼见着人已走远了,高太后才突然道出这么一句,眼角轻扫一侧,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慕容恂倒是听得一笑:“就像母后方才说的,人嘛,谁还没个小病小灾,熬过了也就是了。”说着,还向身侧的人抬了抬下巴,“奕寒,是不是这么个理?”

“……”

端王收回视线,很快就躬身应诺,弯腰而拜时看不清脸上神色,只能听见沈信代答道:“圣上所言极是。”

******

长宁宫中又一场谈话,别说皇贵太妃是不在场了,即便是她亲耳听闻,那又值得什么?除了感慨一下“又特么给哀家加戏了啊”,以尹南烟的性格,简直都懒得费神过问。

况且,皇贵太妃还一向有自知之明。

——君上走后,她自知是今非昔比,却也没到需要被人同情的地步。

同情她什么呢?

辈分太高,还是养老待遇太好?

她没有母家撑腰是不假,可是一门心思只给她撑腰的君上,世上又有什么样的母家能比得上?先帝走前留下的遗诏,就是竖在尹南烟身前的坚实护壁。

说句不好听的,即使真想对她动手,也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除非尹南烟是自己不想活,太妃做腻了起兵造个反,不然只要不沾上谋、逆大罪,就算是满朝弹劾也没个卵用。新帝到死都得在她面前口称儿臣,好吃好喝地奉养她终老。

——毕竟,她是被写在传位遗诏上晋封的皇贵妃。

明发谕旨、贬斥赐死啥的,估计这辈子也就只能想想了。

那这是不是只能暗搓搓地来?

皇贵太妃表示可以,完全可以!有什么招都只管使出来!你了个叉的,哀家自己的宫斗技能是没点满,可前任内司难道还是纸糊的吗?当着青郎的面和她玩阴的……呸!简直不知道“阴谋诡计”四个字到底怎么写!

被君上和青郎合力保驾护航,皇贵太妃嘚瑟地都想抖腿。

可惜……玛丹,就她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

四肢百骸里有熟悉的疼痛涌来,心口正被什么东西撕咬着,恍惚之中,尹南烟听见了自身血肉被谁拆解入腹的吞咽声,撕裂,啃咬,咀嚼,吞噬……

她几乎看见了那个被蚕食鲸吞着的自己。

可皇贵太妃是什么性子?硬是吊住那一口气,安安稳稳地迈进了寝殿大门,然后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高冷脸,任由青芽替她打发仆从。

——问安后的宫人鱼贯而出,乖觉地闭合殿门。所以没有谁看见,他们的主子前一刻还气势冷傲,后一刻就瘫倒在座椅中,双手攥紧膝上冠服,骨节青白。

青芽熟门熟路地揽过她,一手拍打上尹氏的后背,这一次用劲极狠,连着拍了十来下,皇贵太妃背脊一阵猛颤,终于开口呕出了什么。

女官低了低头。

——地上那一滩,又是熟悉的紫红血迹。

这口血,从车驾驶入宫门起就梗在了尹氏的喉头,直到此刻,终于痛痛快快地吐了出来。

“……您也是太犟了些。”

看着面色惨白的尹氏,青芽暗自低叹。

皇贵太妃的寝殿,就此闭门三日。

——青芽姑姑传出了吩咐,说是贵主舟车劳顿,身心俱疲,没工夫搭理底下的事。宫中一切照旧,若有异常,直接报给姑姑处置。擅扰贵主安歇者,当重罚!

接连三日,小宫人只是按时送些食水汤药,却是谁也不能进入寝殿。唯一例外的,便是太医院的两位苏太医,顾及着贵主风寒未愈,每日请脉不曾间断。

“……奇了,我怎么瞧着,这苏老大人的面色不太好……”

眼见着苏家父子相携出宫,二等宫女辛夷不禁暗自嘀咕。

她才从浣衣局取了衣裳回来,没成想在宫门口撞上了这两位,这一迎面问安,她总觉得苏方海苏老太医神情有异,看着像是……和谁呕着气么?

能在青芽手下做成一个二等宫女,辛夷的眼力自然不差。

——苏老院首确实是生着大气呢。

伺候了一辈子帝妃,总算熬到了含饴弄孙安享天年的岁数,苏方海心中简直是欢欣鼓舞!可算让劳资熬出头了啊你大爷的!别了啊,勾心!再见了,斗角!

三年多前,苏方海洋洋洒洒就是一道告老折子,感戴天恩,言辞恳切,老院首自己看了,都觉得自己对先帝真是情深意重,难舍难分(……)。

结果还没来得及递上去呢,隔天就被先帝宣进了宫,命他父子二人为一人诊症。

——诊出来的是一个死脉。

苏方海:“……”

老大人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告老之路……要悬。

彼时,尹南烟尚未册封,却端端正正地落坐在先帝身侧,穿着不知是谁的女官服,根本不合身,肩线松松垮垮地差了好大一截,空荡得可怕。

——当年那个尹氏,瘦弱得连衣服都撑不起个样子。

可她分明姿态安然。

苏方海供职于太医院,诊治过的皇亲国戚难以细数,却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不曾畏惧,没有讨好,平淡得都带了点漫不经心,尹氏坐于帝王身侧,却眼神飘忽,显见着是在走神,半点也不关心他的诊断。

先帝居然也不动怒。

苏老院首是亲眼看着的,被他诊脉的主儿只顾发呆,倒是先帝错也不错地盯着他,眉间紧锁,等到他收回手的时候,先帝甚至跟着倾了倾身子。

“可还治得好么?”

第一次,先帝不等太医回禀,已经先一步问出了口,盯着苏方海的眼睛里平淡无波,苏老院首却仿佛看见了风浪滔天的暗海。

“若要治好,需得多少时日?”

——用的是一个“若”字,可那语气,分明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

苏家父子一言不发就跪了下去,深深叩拜。

上首顿时无声。

苏方海只觉得背上突然压了座山,山身奇重,山势却峻削,根脚处怪石嶙峋,每一块尖角都扎在他的脊背上,痛得人抬不起头。

——侍奉先帝多年,内宫之中,苏方海从未见他这般震怒。

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却忽然叹了口气。

“……您这是做什么呢?”

衣料摩挲声响起——苏方海后来才发现,是那姑娘握了先帝的手,尹氏语声含笑,叹息似的道:“先前就与您说过了,现下不过是再确认一遍而已……怎么就值得您发火了?”

论及自身生死,这姑娘却不带什么情绪,谈笑般一带而过,唯独在最后一句里流露出了波动。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她却苦笑着慨叹他怎么又发了火,言语之间,竟是无奈居多。

苏方海心中何止是“骇然”二字!

先帝无语。

那沉默会让人窒息,苏老院首听着自己巨大的心跳声,一度觉得这胆大包天的姑娘是讨不了好了……

谁知先帝最后竟是跟着叹息一声。

“……也罢。苏卿,起来吧。”

声调已然如常。方才那滔天的冷怒,转眼间消褪得不留痕迹。

苏家父子这才敢谢恩起身。

也就是那一日,先帝回握了尹氏的手,两个人不知不觉间指尖相错,十指交扣。收敛了所有怒意的帝王,看着宫中最顶尖的太医,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替朕留住她。”

这是难题。

——死脉之人,即使强留下来,也不过是多受些时日的苦,活不出什么安生模样。越是医术高深,越是明白这里面的难处,不仅是为难医者,更是为难收治之人。

苏家父子暗地里交换个眼色,一时无从应答。

尹氏却云淡风轻地笑了出来。

“自然是要留下的啊。”

她看着先帝,那般弱不胜衣的姑娘,一笑之间,眉目间竟光华璀璨,不可逼视:“说好了的册封礼呢?您尚未践诺,还想着要把阿南赶去哪儿?”

苏方海怔怔无法反应。

——这、这是在向先帝讨要位分?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怎敢如此放肆!?

老院首几乎不敢去看先帝的脸色。

“阿南,”冷肃帝王也果然皱起了眉头,“莫要胡闹。”

斥责是斥责了,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怒意,两人的手也仍然牢牢握在一处。

“怎么,您是要反悔了么?”大胆的小姑娘仍是不知畏惧,她眸底含笑,容光便已绝艳,轻描淡写道,“那就把阿南赶出去吧。”

天下皆知,尹氏出自魏王府,卑微低贱,只因魅惑先帝才得入宫。可是苏家父子知道……只有他们知道,若非尹氏坚持,肃武帝原本并不打算册封她。

因为那一日,先帝亲口说了:

——他老了。

“以朕的年岁……”

再不把苏家父子看在眼中,先帝的目光里只剩下一个人,芳华年少,明艳无双,如同盛放的倾国牡丹。而她眼中的自己,却是鬓发已灰,掩不去的光阴刻痕。

——他年长她,那么长久的年月。

帝王近乎是叹息着道:“阿南……朕配不起你。”

那个名分,他可以给这后宫乃至于这天下的任何一个女人,唯独不愿给她。不是折辱,不是轻贱,而是……他不忍心。

让她倾尽余生,为他作陪……

——他不忍心。

慕容承从不是良善之辈,沙场征伐,朝局后宫,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曾用尽这世间万般手段,无论卑鄙与否。说他一句冷血冷心,并不过分。

只有一人是例外。

——年华已老,生命的末路上,终于遇见了的一个人。

只有这个人,让他明知不该,明知不能,却还是做到了极致。仿佛从前消匿的那些温柔,积攒一世,只为了在最后的时光里,毫不顾忌地,全数交付于她。

轰轰烈烈,歇斯底里,不留半点退路。

而这样的一个人,被先帝珍而重之地拜托给了他们,让他们保她安好,少病少痛……

“……结果你就给劳资保成这样!”

宫城暗角,四下难得无人,憋了一路的苏方海猛地转身,一脚踹上自家儿子的屁股:“你信不信,劳资回府就扒了你的皮!”

苏老院首怒发冲冠!

——个不中用的家伙,出去别说是他亲生的!

愣是被亲爹踹出几步远的苏远志:“……”

嗯,他也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亲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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