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人烈日,宽阔官道,太妃仪仗与端王卫队相对而列,即使端王那一方尽皆俯首,皇贵太妃更是病中憔悴,看着仍像狭路相逢。
有那么一瞬,尹南烟轻轻合上了双眸。
只是她恢复得太快,下一刻就勉力侧过身,隔着几重护军,隔着数丈距离,看着向她躬身问安的人,然后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
“端王有礼了。”
她实在虚弱,再怎么尽力发声也是白费。短短五个字,一出口就散在了风中,连青芽都险些听不分明。
对面的人却缓缓站直了身子。
端王面容俊雅,气度清贵,此刻脸上却也带着几分苍白,眉宇之间透着些许倦意,眼神却仍旧清亮,落在她的身上,再划过她的面颊,略停了停,又毫无凝滞地收回了。
“清则谨奉圣意,恭迎太妃玉驾回宫,故此携端王府府兵一百,禁卫左营五百,随行护卫。”
沈信代为回答的声音里,仿佛透露了一些什么。
府兵一百……
小李将军果然听得微怔,眉头不自觉一蹙。
皇贵太妃却全不在意,事实上,她连沈信说了什么都没听见。虽然目视前方,神色平和,可只有扶着她的青芽知道,冠服遮掩下,皇贵太妃的手已经冷得毫无温度,指尖颤个不停。
女官仔细去看,发现尹氏的目光已经有些失了焦。
“……原来如此。”
尹南烟头脑发蒙,眼前一时白又一时黑,耳朵更是嗡嗡直响。她忙深吸了口气,再不管对方说的什么,自顾自回了一句最稳妥的话。
字音未落,青芽撑在她腰后的手就突然发力,皇贵太妃被硬生生托上了马车,车帘一掀一落间,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太妃该用药了,传苏太医。”
女官声调淡冷。
沈信还跪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苏远志突然冒出了头,手上一个托盘,从太妃车驾后略远些的地方快步走来。隔这么老远,他竟也能闻见那浓重药气。
惊人的苦涩。
沈信当即心口一闷。
——玉奴小姐的身子,至今未有起色吗?
“……莫要多想。”
正当此时,沈信却听见了小李将军的声音。那位小将军不知怎么就走了过来,站在他家家主身旁,沉默片刻,还是拍上家主的肩头。
沈信侧头去看时,只能看见家主略微颔首,唇角依稀是弯着的。
李衡看着好友的面色,颇有病后未愈的模样,再开口时,他声音低得连沈信都听不见:“你这样子……是京中有事,还是你自己?”
——先前传信时,好友说了要代圣上迎驾,却并未提及这一百府兵的事。
沈奕寒摇了摇头,双唇微动:“前夜,有人闯进了刑部大牢,劫人未遂。”
李衡眸底骤冷。
沈奕寒却不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里,太医院院使正跪在车下,双手把托盘举高,女官就从帘后探出了手,径自取走药碗。
“昨日早朝,刑部就上了折。听那意思,十有八、九是冲着你先前擒住的刺客来的。圣上担心路上出事,命我再带些人。”
“……难怪,你竟到了这里。”
那传信原本说的是,审讯一月,刺客中到底有人松了口,交代的内容尚未公布,只刑部尚书与圣上二人知晓。可今上有所忧虑,遂命端王率三百禁卫接驾,真意如何先不说,至少“今上尊奉先帝遗室”的架势总要摆一摆。
不过还未明发上谕,已经先出了劫囚的事。
刑部大牢的守备何等森严。四百守卫日夜轮值的地方,虽没有把人劫走,但能闯上这一闯,本身已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品王府的镇府亲兵,也不过百五十的常数。
今上焦头烂额了两日,终于是不耐烦了,于昨夜突召端王,给他加派了人手,命他带人连夜出京,力保太妃回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了现在这一步,已经不是尹南烟一条命的事了。
——那是皇室的脸面。
小李将军的眼底光芒明暗。
沈奕寒的注意却没有放在这上头。
——奉药的苏太医还跪在车下,这边已经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那边女官却没有把药碗递回来。隔了片刻,反而送出来一条红线。
苏远志忙不迭接下。
悬丝诊脉之技,御医个个都修习过——毕竟后宫众多女眷,总有不好近身问诊的时候。不过皇贵太妃一般很少用上这个,一来悬丝不比切脉精准,二来从前问脉时她都有先帝陪着,也就无所谓“避嫌”之说。
……如今,倒是要讲起“事急从权”了……
苏远志心中幽幽一叹,切脉的手却是稳的。突然之间,他眉峰深皱,却又很快掩去。
“太妃安泰。”
只说了这四个字,苏远志双手将红线奉还,叩首告退。
车内的青芽却面色顿沉。
皇贵太妃正枕在她的腿上,无知无觉,昏昏沉梦。方才一碗药只喂了几勺下去,尹氏就偏头强忍,最后忍不住了,呕出来的却不是药汁……
女官看着手中的帕子,那上面,一抹紫红正泛着血腥之气。
这是她每次真正“病发”的预兆。
******
尹南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路,期间连个翻身都没有,完全死沉。最后还是青芽看不过去,掐了她的耳朵,这才把人叫了起来。
——都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独独尹氏是耳朵最摸不得。任她睡得再沉,但凡不是厥过去了,只要狠掐一下耳朵就能把她疼醒。
“怎么瘦成了这样?”
长宁宫中,当今太后握着皇贵太妃的手,低声与她道:“身子还是不好么?”
尹氏回宫,头一个当然要去拜见太后高氏。只是她身子不争气,问安时膝盖一软,险些当场来了个五体投地。端王跪在她身后,青芽却还要在更后一些的地方,扶她不及,最后搭了一把手的人,竟然是正在受她大礼的高氏。
——那一瞬,青芽看见端王袍袖微动,似要抬手,却又生生止住。
尹南烟无奈地扯了扯唇:“小小风寒,拖延至今,倒是让您见笑了。”
“说的什么话。”太后倒是有些嗔怪,“谁还没个小病小伤,偏在你身上就好笑了么?”又对着她身后道,“你们俩也起来罢。”
皇贵太妃垂首一笑:“那是您体恤。”
确实是体恤。
回宫时天色已黑,按理尹南烟要净身沐浴,梳洗过后再前往长宁宫,在礼部主持下行问安大礼,以示妾妃返宫,叩问后主。
只是她前脚才进宫门,后脚已有长宁宫人前来传旨,免去诸般繁琐,只要她去太后跟前露个脸就得了。其余外臣,除端王外,明日再往御前复命。
苏远志、苏明时与李衡只得退下,
沈奕寒却是一路跟在皇贵太妃的仪仗后,云淡风轻地进了长宁宫。
——只因新帝也正在那,等着和守陵归来的太妃尹氏见礼。
“懿母妃。”
慕容恂笑意温润,对她颔首而笑。他一身常服,与高氏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平和且儒雅,气息安然,不露半点峥嵘。看起来哪像是比她年长七岁,如今已有三子两女的夏朝新帝?
尹南烟默默在心里捂了脸,面上倒是平静,只笑道:“多日不见,皇帝一向可好?”
“劳懿母妃记挂,朕一切都好。”
“那哀家就放心了。”
新帝微笑。
太妃浅笑。
太后就看着他俩笑。
因为尹南烟和慕容恂……实在是不熟。
皇子成婚早,她入宫时,时封洛王的慕容恂早已出宫建府。她晋贵妃那阵儿,洛王府中刚好诞下了嫡出的二小姐,七月出世的小姑娘,气血两虚,忙得她父王无暇旁顾。后来慕容恂登基,又轮到尹南烟称病静养。
而且皇贵太妃私心里,也不是很想见他。
这位新帝天资聪慧,早年醉心诗书,一身的书卷气。可儒生之流看她碍眼,一向循规蹈矩的洛王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很懂变通,一口一个“懿母妃”,顺嘴得简直过分,让她自信心碎了一地……
——玛丹,哀家的面相就这么显老么?
#有个儿子,大我七岁#
皇贵太妃的心塞你不懂……
今日再见,这位好像还是老样子。当了大半年的皇帝了,乍一看,慕容恂依旧平易可亲,全无先帝的霸道铁血。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太后、太妃与新帝平平静静地说着话,旁人显然插不上嘴。端王与女官就静立在侧,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等到尹南烟好不容易睡出来的精神气都消磨光了,慕容恂这才道:“本来懿母妃一路劳顿,朕不该相扰。只是有件事,朕思来想去,还是要问问母妃的意见。”
皇贵太妃略有疲倦地颔首:“皇上但说无妨。”
新帝似有踌躇,面上掠过一抹迟疑,终究还是道:“朝臣接连上奏,属意严审刺客一案。可懿母妃是朕的长辈。朕想着,若是母妃不介意,与其此刻就交由刑部……”
——“不如先让宗法司内审罢。”
当今新帝看着皇贵太妃,语带关切地这么说。
站于一侧的端王安静垂首,无人可见处,他眸底的光却陡然一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