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让尹南烟自己选择,她真是宁愿吐在马车里,也不想下来走动。虽然的确松快些,可是这么一帮子外臣,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她包了个圆……
画面太美,太妃她……啧,怎么有点不敢看……
只可惜她顶不住青郎的强势。
一见皇贵太妃脸色惨白,贴身女官直接就问了一句:“若有不适,主子可要出去走走?”
尹南烟当时晕得七荤八素,一颗心都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哪还听得清什么?只是无意识地蹙起了眉,然后就看见自家青郎垂首应诺,下一瞬就掀开了车帘,传下了所谓“太妃口谕”。
晕车的皇贵太妃:“……”
只是动了一下眉而已,青郎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从哀家的眉头里读出口谕来的?= =
怎么办,哀家的女官好像越来越爱我了……
皇贵太妃一边尽力调整自己的站姿——她身上没力气,几乎全靠青芽支撑,一边心里就琢磨了:你说,情深不悔·青郎万一真表白了,哀家是接受呢接受呢还是接受呢?接受之后,君上万一发火了,那哀家是把青郎出卖了呢出卖了呢还是出卖了呢?
嗯,难以抉择的事情说三遍……
“……主子。”
青芽斜睨她一眼,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但意味已经不言自明了。
——这一看就在胡思乱想的眼神……你给我自重!
皇贵太妃极低地哼了哼。
不解风情!不懂怜香惜玉!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青郎辣个魂淡!
时已近午,暑气渐升,皇贵太妃被魂淡·青郎扶着走了一会,胸口终于畅快了些,身体却更加虚软下来。日头烤上一烤,她苍白的脸上泛起微红,被女官握住的手却渐渐冰凉。
“……青、青芽……”
不知怎的,尹南烟的眼前突然一黑,她声息低弱,只来得及唤出女官的名字,脚下已经一个踉跄。
青芽一惊,护在她腰间的手立刻收拢,将尹氏的身体揽过来,肩膀顶在她的背后。
皇贵太妃像是突然被人抽去了筋骨,整个人毫无征兆地软了下来,近乎是贴在青芽身上,仅剩的气力只能让她微转了头,面容半隐在女官的颈侧,不让任何人得以窥探。
青芽听见她的呼吸,轻浅而急促,几不可闻,可每一次换气都带动着后背的震颤。
——那是破败身体的无声哀鸣。
围护卫队中,有谁的腰间佩剑突然一震,柄身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又在下一瞬恢复冰冷。
副将武守成只做不觉,依旧站姿笔挺,满脸严肃。
女官则更加沉默。
她只是稳稳支撑住了尹氏,揽住她腰身的手抬了抬,从上到下地抚顺皇贵太妃的后心,一遍又一遍,帮她平顺气息。
除此之外,女官的目光一直平视向前,甚至没有转头查看她情况的打算。
——这么多年,青芽早就明白,什么时候需要她的无动于衷。
直到当头一片阴影罩下。
青芽眼底微暗,避开被皇贵太妃倚靠住的右肩,终于从左边回了回头。
同样身着女官服色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后,手执华盖,替她们挡住了炎炎烈日。
抚素从京城赶来,自然也有自己的马车和车夫。不过她一向规矩,回程时执意避让,马车就排在了两位苏大人的后面——从官阶上论,她也确实是要比苏明时低上一品。
可谁知抚素会如此周全,作为唯二的随行女官,竟自行取来了太妃仪仗中的华盖……
无论是尹氏还是青芽,本来并没有差使她的意思。
青芽也不犹豫,当即就道:“偏劳姐姐了。”
——抚素比她年长不少,这声姐姐是应当的。
长宁宫女官闻言一笑:“说的哪里话,这难道不是本分么。”
只这一句,抚素说完就再不言语,只是守在皇贵太妃身后,像是再尽职不过的普通宫人。
青芽也难得回以笑容,虽然唇边弧度细微,可放在“冷面内司”身上,已是相当少见了。
手上突然被人虚虚一握。
女官一顿,这次终于低头看了,尹氏正倚在她的肩头,额上满是汗水,眼睛紧紧地闭着,失色的唇却动了动。
“……哀家……就知道……”
这声音低得无法捕捉,青芽几乎是在读着尹氏的唇形,一字一字的辨认。
“……这条路,一定……和哀家犯……犯冲……”
——气息虚弱欲断,这口吻,却是分毫不假的怨气冲天!
青芽好像看见尹氏咬紧了牙,只是实在没力气,一瞬之后就被迫放松了。
女官只当她是想起了先前的刺杀,抚着尹氏后背的手就轻拍了拍,算是安慰。
——这一次出宫,确实是辛苦了她。
可青芽哪里会知道……
贴心如青芽也不会知道,这段通往京城的路,算上今日,尹南烟正好走过了第三遭。
首次行经此地时,她也是坐在马车里,也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狼狈的程度却远非今日可比。
——那一年的马车,破旧不堪,狭小又肮脏,却硬是塞满了人。她被绑了手脚,布条束口,扔在最里面的角落。胃里早已吐得一干二净了,火烧火燎的灼痛着,最昏沉时,她会觉得连呼吸都成了折磨。
从江南一路走到这儿,车内的小姑娘早已学乖,她们没有像她似的被捆成肉粽,个个能说能跑,却一个更比一个安静。
她的耳边,甚至只有车轮转动时咯吱咯吱的声响,让人听了就牙痛。
几乎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
偶尔有谁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也会立刻再移开。那避之不及的模样,活像撞见了青面獠牙的恶鬼。
和她靠近,被她撺掇,也许就会试着逃跑。
可她们分明是逃不掉的。
逃了再被抓回来,下场就会变成她这样,或许还要更加凄惨。
——毕竟,她已经是她们之中最貌美,最出众的那一个。
赶车的那个人,已经让她们明白了这个事实。
她看着黑成一片的车顶,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玛丹,长得太美也是罪啊……
依稀记得,她还这么吐槽过自己,权当苦中作乐。
然后,耳边就传来了谁的叹息,柔柔的,轻轻的,像是开到一半的花蕊。
有人挨近过来,尽力挺直了自己的背好挡住她,趁着午后困乏的时机,背过手,偷偷扯松了她口中的布条,再费力地递过一块蒸饼。
她一下子没有反应。
那人有些着急,背着的手就小心地摇了摇,又不敢太大动作,怕捏碎了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口粮。
“……”
她想说些什么,张开口,却又很快抿起了唇,最终只是把头低了下去,就着那个人的手,一口叼走了那块小小的蒸饼。
飞快地咽下。
饼是蘸饱了水的,又搁了很久,嚼起来全不费劲,她甚至没有咬上几下,就已经顺着喉咙滑落下去。
她立刻又低了头,用额头碰了碰那个人的后颈。
挡在她身前的人会意,依旧是背着手,把布条再扯回她口中,这才放松了背脊,慢慢坐回原位。偷眼一望,见没人注意到,又赶快帮她把布条重新束好。
那时,她已经被禁了食水,为期三天。
——赶车人说了,她们这些姑娘,是他花了大力气搜罗来的。卖出去之前都不能打,万一落了疤痕就卖不出好价钱。可碰上她这样软硬不吃的骨头,惩罚的手段自然也有,就当是拿她立威了,好让别人也知道逃跑是什么下场。
比如第一次把她抓回来时,赶车人就没有动她一根指头,只是就近找了一条河,按着她的后脑勺,然后告诉她:人活着,能喘气,你就该惜福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就算会游泳,被人猛地按在水里,呼吸一样是不可能的事。
进京前的最后一个晌午,正是在这条路上,那赶车人难得好心情,拐进一处偏道,趁着休息,甚至问了她一声:“你图什么呢?”
他的神色透露着不解。
“我早说过,就凭你的样貌,到了京城,什么达官贵人的府邸进不去?到时候你自己争气点,生个儿子,下半辈子想要什么没有?可你倒好,拼死拼活非要回那个虞城。我说,你这姑娘是不是还有个情郎在那?”
说着,他还摇了摇头,是替她惋惜着的口吻。
“可他能给你什么,几亩破地还是几间破屋?”
周围零散坐着一群壮年大汉,听见这话都笑了,看着她的眼里有不停闪烁的精光。
——那是看待价值高昂的货物的眼神。
她当时依旧手脚被缚,束口布倒是被人给松了,显然是真的好奇这个事,在等着她回答。
而她看着这群人,眼底没有一点波澜。
这些人,把她从江南一路掳到京师,不曾问过她的意愿,却在即将把她发卖出去的时候,终于想起来要问一句,图的是什么?
被这么多双求知的眼看着,她只好勉为其难地也想了想:
——喂,你图什么?
所有人都这么看得起你,笃定你凭着一张脸就能扫平全京城,简直是承蒙抬爱啊。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也没什么。”
没有足够的食水,她声音低哑,一出口,明明不露情绪,偏偏又像是叹气一般。
“你们不知,也无甚紧要。”
那时,她的目光穿过了所有,望向前方的官道,仿佛那里会出现一辆马车,有人会掀开半边车帘,指上一枚白玉扳指,莹润光泽会让她眯起眼眸。
其实,赶车人有一点是说对了的。
——她家住江南小镇,距虞城足有十日的路。而她星夜赶往,只是因为有人逾期未至,多日后才托人送来亲笔书信,只说来时遇见麻烦,在虞城耽搁了,让她不要担心,他不日便归。
是他一贯的口吻,云淡风轻。
可传信人却告诉她,那人是遇见了山匪,拼斗时中了刀,受了伤,至今还不能起身……
于是她雇了马车,星夜兼程地想要赶去教训她,结果途中遇见了这么一群人……
——她当初还以为,这是命中必经的劫数。
“……真是……傻白甜啊……”
一想起当初这条路上的自己,就算现在全身虚软,几近昏厥,皇贵太妃都恨不得跪下去以头抢地一百遍!
你就这么傻?
你怎么就这么傻?
嘿,说你傻你还真就这么傻!?
……好吧,确实是傻……
皇贵太妃在心里默默捂了脸。
——那是已满十六,未及十七,说到底还是很好骗的尹南烟。
“……青芽……”
皇贵太妃缓了缓,勉强攒出一点力气,立刻就握住了青郎的手。
玛丹,哀家才不要在这里回忆人森啊摔!而且这种傻白甜的人森,到底有什么好回忆的啊再摔!
皇贵太妃一瞬间就眼含热泪了。
被她握住手的女官顿时一哽。
“……奴婢领命。”
青芽带着尹氏原地转了个身,默默地准备带她回马车。
——艾玛,青郎,果然还是你懂我!
尹南烟依在青郎的怀中,转向车驾,那一瞬间,她觉得人森还是充满希望的!
可与此同时,官道上突然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错杂却急速,显见着人数不少。
护军霎时一肃!
站在最外的小李将军却不言不动。
青芽对此恍若未觉,眼也不抬,只是手上施力,立刻就要把皇贵太妃托抱上车驾。抚素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然而……
“叩见皇贵太妃!”
四平八稳的语调,却透出了一丝莫名的惶急,来人之中有谁迅速地翻身下马,还未站稳,膝盖已经落了地。
尹南烟神色不变,登上车驾的动作不停。
此时,当先一骑的人也终于松了缰绳,下马时动作利落,袍角翻飞,如舒展长翼的鹤。他的目光遥遥递过来,神色是平稳的,须臾沉默,很快就躬身行了礼。
抢先问安的沈信急忙开口:“清则拜见太妃,太妃玉体安泰!”
他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焦灼与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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